第27章
李念到機場拿回了自己寄存的行李箱,然後搬到了當初拆遷分配的安置房中。他白天去家具市場看家具,晚上就去一家小餐館裏打工。其實這些年來他一直私下攢了不少錢,但他總想讓自己忙起來。因為只有讓自己忙起來,才沒有功夫想那些事情。
一個月後,他去派出所外接薛寧。
十來年的牢獄生活早已把這個女人的美麗磨得消失殆盡,明明才四十多歲的年紀,臉上卻布滿了皺紋,頭發更是白了一半,讓她整個人看起來都灰撲撲的,沒什麽精神的樣子。
李念想起了小時候第一次見薛寧的樣子。她燙着一頭大波浪,化着精致的妝容,穿着一身墨綠色的旗袍,蹬着一雙紅色的高跟鞋,款款地向自己走來。那時候李念看她看得都發呆了,連她問自己的名字都慢半拍地沒反應過來。
眼下看到她穿着一套陳舊的運動服,下面拖着一雙早已磨得卷邊的黑布鞋向自己慢吞吞地走來,李念的眼眶控制不住地還是濕了。
因為他知道他的薛姨當初有多麽愛美。
薛寧看到他,笑了一下,“大好的日子你哭什麽?”
李念從她手裏接過布包,上前抱住她,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悶聲道:“我沒哭。”
薛寧擡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長得都比姨高了還跟姨撒嬌呢!”
李念在她肩膀上蹭了蹭,輕聲耍賴道:“不管,我還要跟你撒一輩子呢!”
“一輩子…”薛寧的眼神黯了黯,在心裏輕輕嘆了一口氣,別說一輩子了,這幾年能不能撐過去還是個未知數呢。但她最後仍是一個字都沒說出口。
李念本想帶着人去好好下一頓館子,但薛寧不想去,他只好去超市買了些菜,薛寧還從超市架子上拿了一瓶度數很高的白酒,李念攔也攔不住。
他做了簡單的四菜一湯,裏面都放了辣椒,因為他記得薛寧喜歡吃辣。
薛寧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的白酒,李念想給自己也倒點兒,卻被她拍掉了手。
“小孩子喝什麽酒!”
李念無奈道:“我已經成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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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淡。”薛寧喝了一大口白酒,辛辣的味道瞬間在唇齒間彌漫開來,她到此刻才終于有種徹底活過來的感覺。她随口問道:“所以你那爹真的一個子兒都沒給你留?”
李念夾菜的手一頓,随意“嗯”了一聲。
薛寧見他不肯多說,也不再問了,只是心裏隐隐有些懊悔,當初自己不該就這麽輕信了他的話。像他這種身份在那種家庭,過得又會好到哪裏去。
“沒事兒,咱本來就不稀罕那幾個臭錢,”薛寧夾了個蝦仁放到李念的碗裏,繼續問他:“哦對了,高考考得怎麽樣?姨記得你成績一直挺好的,能上A大嗎?”
李念低着頭把碗上的蝦仁塞進了嘴裏,好半天才輕聲回道:“考差了,打算再複讀一年,明年考個好大學。”
坐在他對面的薛寧看到小孩情緒有些不對勁,但低着頭又看不見他的表情,便以為李念是因為高考沒考好心裏難過了。
“哎,沒事兒,咱明年再來過。”
李念慢慢點了點頭。
李念一天打兩份工,早上去奶茶店打工,晚上就去附近的餐館端盤子洗碗,每次回家的時候基本上都是一沾枕頭就閉眼。後來薛寧看不下去了,就讓他把晚上那份工作辭了,晚上在家好好看書,自己則出去擺地攤,賣一些批發的衣物。李念争不過她,便只好答應了。
有一天薛寧回來晚了,走進李念的房間看到他已經睡了,床邊的臺燈還亮着。她以為是小孩忘記關了便順手把燈關了。等洗完澡再出來看他時,卻發現那個臺燈又亮了,她疑惑地看了看床上睡着的人,這才注意到李念睡得似乎并不怎麽安穩。額上的碎發都被汗打濕了貼在臉側,眉頭緊緊皺着,臉上看起來一點血色都沒有,在燈光的照耀下竟顯得有些蒼白。
她心裏輕輕地咯噔了一下,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可惜還沒等她看出個所以然來,自己就先倒下了。
“白血病晚期,建議家屬随時做好心理準備。”
李念像是聽不懂這個詞一般,怔怔地問道:“醫生你在說什麽?”
那個醫生看着眼前的年輕人,嘆了口氣,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先不要放棄希望,也有很多得了這個病的患者活了10來年,甚至20年的,關鍵在于病人本身的身體狀況以及後續的配合治療。”
李念茫然地點點頭。
李念走進病房的時候,薛寧正專注地盯着窗外看,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平靜。聽到他進屋子的聲音她甚至還把頭轉過來,沖他笑了笑。
“哭喪着臉幹什麽?我這不還沒死嗎。”
李念慢吞吞地走過去,拉開椅子坐在她身邊,靠在她的床沿上把臉埋了進去,悶聲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薛寧擡起手臂輕輕揉着他的碎發,“在裏面那會兒就查出來了,放心,死不了,都還沒看你考上大學呢,我還舍不得死呢。”
因為複讀需要挂靠個學籍,原先那個學校李念肯定是進不去了,就算進去了也付不起那個學費,他就近找了一個三流的私立高中,開始了半工半讀的生活。
白天他去學校上課,下午就去附近的奶茶店打工,有時候中午還替人發發傳單。晚上就自己炖點湯湯水水拿到醫院去。他銀行卡裏雖然存了不少錢,但白血病一個療程的費用就要好幾萬。他查了不少資料,知道如果後期治療配合得好,做個骨髓移植,複原的幾率還是很大的。
薛寧看到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就這麽迅速瘦了下來,好幾次都說她不要治了,她的病自己清楚,只要吃點藥就行了。李念死活不肯,說她如果不治了,他書也不要讀了。她還從來沒看到過李念這麽強硬的一副樣子。她沒了辦法,只好繼續堅持着配合治療。在治療的過程中她頭發成把成把地往下掉,身體因為對藥物的反應經常會把剛吃完的飯就吐出來,有時候全身都疼得不行,幾乎沒一晚是睡好覺的。但她從來不會跟李念抱怨,就跟李念只要到了醫院總是笑着一樣。
其實李念早就看出來了,薛寧并沒有什麽很強烈的求生欲`望,否則也不會這樣一直瞞着自己。現如今無非是這樣拖着身子能多陪自己一天是一天罷了。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埋頭苦讀,等來年考個好大學。
可惜老天似乎總不會格外地眷顧他,就在薛寧的身子終于慢慢有了起色後,他卻被學校勸退了。
李念想不通為什麽在之前那幾次考試後恨不得将自己供起來的校方突然之間這是怎麽了,那個老校長看到他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發無奈道:“好孩子,我也是沒辦法。強權之下何來公道啊…”
這麽一說李念瞬間就懂了,自己這樣無非是礙了某些人的眼罷了,說到底,他們只是想讓自己一輩子在泥地裏打滾罷了。
李念有時候是真的不懂,為什麽有些人明明什麽都有了,卻還要來剝奪他最後僅剩的一點念想。
很快地這件事就被薛寧知道了,因為李念大白天在炸雞店打工時被她隔壁床病人的母親偶然碰到了,便回去告訴了薛寧。
“你告訴我,誰讓你大白天的不去上學去打工的?”
李念垂下眼睛不做聲。
薛寧盯了他一會兒,看到他人最近又瘦了一大圈,臉色比她這個病人也好不到哪裏去。她閉了閉眼,然後幹脆利落地拔下了針頭,說道:“老娘不治了,你給我讀書去!”
這次無論怎麽阻止薛寧都鐵了心地要出院,李念實在是沒辦法,只好開口說出了真相。
“你說什麽?!”薛寧一臉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她突然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一把抓過李念,拉到了她的面前,擡高了聲音問他:“你實話告訴姨,之前是不是也是因為她們沒去參加考試?”
李念輕輕地搖了搖頭。他知道薛寧是個暴脾氣,雖然以她現在的身體做不了什麽,但他總不想讓她擔心。
何況他們又能做什麽呢。這本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社會,在她們眼裏,如果真要弄死自己,應該就跟弄死一只蝼蟻一樣簡單吧。
薛寧腦海中突然閃過之前在房間裏的那一幕,突然問他:“你怎麽突然怕黑了?”
李念愣了愣,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麽一般,臉上開始慢慢褪去了血色,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薛寧緊緊握着他的手腕,逼問他:“她們是不是欺負你了?!你告訴我?”
“…沒有。”
“撒謊!”
薛寧看着眼前人紅着眼眶的樣子心裏是又急又難受,她氣得胸膛不斷上下起伏,呼吸更是一下子變得粗重起來。
李念見狀趕緊湊過去順着她的背,壓低聲音哄她:“姨,咱別鬧了好不好。沒書讀就沒書讀吧,到時候去報一個自考本科,文憑拿到手都一樣的。你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專心養好病,知道嗎?”
薛寧深吸了幾口氣,最終還是拍了拍他的手,輕聲道:“是我拖累你了。”
“咱們之間有什麽拖不拖累的,”李念瞪了瞪眼睛,“你下次再說這種話我就要生氣了!”
薛寧輕輕笑了笑,捏了捏他的臉頰。
奇跡最終還是沒有發生在他們身上,又過了兩個月,薛寧還是走了。
李念總覺得薛寧本來還可以再多撐幾個月的,如果不是為了他去了江氏大鬧一場的話。用她的話來講,就是即使知道改變不了什麽,但憑着她這具身子給她們找點晦氣也是好的。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
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
他依言把她葬在了他母親的旁邊,看着墓碑前的兩張照片,他輕輕笑了笑,笑着笑着眼淚又成串地慢慢掉了下來。
他終于還是忍不住痛得蹲下`身來,像個孩子一樣無助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因為從今往後,他就真的只有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