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唐把剛才的情況訴說一遍,嘉美一臉凝重地看着對方的臉。

“如果她沒有對你做出實際性的不良舉動,這件事先擱在一邊吧。”嘉美一手搭在唐的手腕。

“不過感覺不好受。”唐把碟裏的生菜翻來攪去,“她認識我嗎?”

“應該不認識。”嘉美吃了一口土豆沙拉,“你對她完全沒有印象不是嗎?”

“完完全全沒有。”唐肯定道。

“別再想了。”嘉美喝了一口水,唐點頭。

女人把地上的物品撿起,放回原來的位置。嘉美一進門便是這副光景。

“歡迎回來。”女人轉過頭,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

嘉美放下書包,幫忙撿起地上的東西,拍了拍母親的背,示意對方坐下,然後倒了兩杯水,一杯遞給對方。

“我清醒的時候看到所有的東西都在地上。”女人喝了一口水,現在的她頭腦全然清醒,具備正常人的理智,“對不起,總是給你添麻煩。”

嘉美已記不清這番話女人說了多少遍,在對方身邊坐下,一言不發地盯着前方。

“沒有我,你會過得更好。”女人撫上嘉美的金發。

“這句話你說了幾千遍了。”嘉美放下杯子,望着對方,“你不膩我也膩。”

“我的情況我很清楚。”女人垂下目光,“對着我這樣的瘋女人,你肯定有過無數遍逃離這個家的想法。”

嘉美瞪大眼瞳,心底的想法被對方一語道破,誠然,面對女人的每次失控,她都有過這種念頭,甚至有好幾次差點将其變成現實,母親的病情讓她在無數個黑夜被噩夢驚醒,冰冷的眼淚沾濕了枕頭,她承受的一切超出了同齡人的範圍,沉重無比的膽子壓在身上,她必須把自己當成一個成年人,四年前,父親和另一個女人跑掉之後,這個家不允許她再有11歲小孩應有的天真和毫無顧慮以及幸福,她再也不能從母親那裏得到一個11歲小孩應該得到的母愛,反而她要像照顧一個五歲小孩般照顧這個神智嚴重不清、精神嚴重扭曲的女人,承受她的謾罵和詛咒及虐待和毒打,無數次的反抗,無數次的失敗,小孩的力氣和身材終究比不過一個成年人。

女人有時會清醒過來,對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為感到無限的抱歉和後悔,會像一個慈愛的母親溫柔地抱着嘉美,撫摸她的頭發,可這是暫時的,誰也不知曉她下一秒會做出什麽。母親分不清虛幻和現實,至少在多數情況無法分清,她總是以為這個家庭一如既往沒有改變,父親依舊愛她,她依舊是一個幸福的女人,嘉美也依然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可這個家庭在四年前早已被撕裂得支離破裂,父親離家出走,母親從此一蹶不起,嘉美一夜之間變成一個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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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父親,要說不恨,純屬假話。父親在母親面前說他要跟另一個女人一起生活的那天晚上,嘉美一時反應不過來這是現實世界,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掴了自己一個耳光,确認周圍的空氣屬于現實的空氣,聲音屬于現實的聲音,父母屬于現實的父母,才從巨大的晴天霹靂中接受眼前的景象是屬于現實的景象。

她全然不明白一向深愛母親和自己的父親何以會做出這種事、說出這種話,讓她感覺過去的幸福生活全屬幻影,而現在幻影破滅,迎接她的是殘酷冰冷的現實,或許父親從來沒有愛過母親,也從來沒有愛過她,要不然他怎會舍得抛下她和母親,直奔另一個女人的懷裏,或者他的父親的确深愛過母親,當然也深愛她,卻一時抵擋不了誘惑或者被那個女人威脅,忍痛将她們母女棄置不理,不管是哪一種情況,嘉美皆無法得知真相,她亦沒有興趣知曉實情,事實于她已不再重要。

父親沒有告訴她們和另一個女人生活的原因,便頭也不回地走了,沒有理會身後的母親撕心裂肺的喊叫,沒有理會房間的嘉美一臉的絕望和悲傷。四年過去,父親的身影始終沒有再出現過門口,亦沒有父親的消息。

母親的話固然不錯,如果沒有她,毫無疑問生活會比現在過得更好,至少身上不會再出現斑斑點點的淤青,至少頭發不會被用力撕扯直到頭皮快要掉下了還是不松手,至少不會突然無緣無故地受到一個耳光飛過來,至少不用每天把屋裏地上的物品全部撿起來,縱使第二天同樣是這種情況,至少不用半夜将女人送去醫院,至少不會被女人的尖叫聲驚醒,不一而足。她不是承認自己是一個不孝女,是違背社會道德,畢竟她終究不是聖人,不是凡人,她沒有無限無邊的愛心和寬容去包容一個你永遠不知道她下一秒會對你做什麽的女人,縱使那是她的母親,是孕育了她十個月且把她撫養成人、賦予了她生命的母親,她亦沒有無窮的精力和耐心去照顧一個瘋瘋癫癫的母親,她的身體承受不了無數次的毒打、無數道傷痕。

縱然她一直以來把自己當為成年人看待,她也不能忽略自己是一個小學生的事實,她終究沒有成年人的能力去應付她還沒有能力去應付的事情。

不過即使要承受這個女人施予自己的傷害,承受這個女人瘋狂的行為,承受一個本不是11歲小孩承受的一切。嘉美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她,不是向母親作擔保,而是向自己作擔保,盡管她有以上的想法,可她依然無法将母親棄之不顧,原因很簡單,因為那是她的母親,是賦予她生命的母親,何況之前她從這個女人得到過其他人無可取代的愛和照顧,正如她無法徹底怨恨父親,因為他曾經給過她一個無比幸福的生活。

她不想因為眼下的生活狀況而讓父母的形象和過去的回憶變得不堪。既然她別無選擇出生在這個家庭,那麽她就承擔起撐起這個家庭的義務,盡自己的能力将所有事務做好,即使超出了自己的能力範圍,她也必須硬着頭皮頂上去,深知沒有人會伸出援手,因此必須習慣凡事獨自處理,就算是唐,亦不能分擔她肩上的擔子。況且,她向來不喜歡把自己的痛苦和責任分擔給別人。

“別說傻話了。”嘉美微微一笑,“我可不想變成一個孤兒。”

“我無時無刻都想減輕你的負擔。”女人握住對方的手,“可我沒有一次是辦得到的。”

“你現在已經是給我減輕負擔了。”嘉美一手搭在母親肩上,“專心養病,其他的由我來處理就行。”

女人注視嘉美的臉,良久,微笑道,“我這輩子做過最棒的事就是有了你。”

唐從洗衣機取出濕噠噠的衣服,搭在衣架上,挂在平日晾曬衣服的地方,然後折回廚房準備晚飯。倏然,燈光全熄,家裏陷入漆黑,唐不禁吓了一跳,随後反應過來是電路出了問題,拿起一張凳子,站上去,觀察電閘是否出現故障,确認不是家庭電路故障,便觀察左右鄰居,情況同樣一片漆黑,沒有一絲照明,不少人站在走廊,議論紛紛,有的到樓下的管理處詢問情況,基本一致認為是總電路出現故障,等待專業人員維修。

想起家裏沒有電筒,唐拍了一下腦袋,以前的電筒不知被唐或楠放在哪去,找了多次都沒有結果,幹脆放棄,如今身處黑暗,意識到當初的放棄是何等愚蠢,及自己的記性是何等差勁,平常經常把買電筒挂在嘴邊,可過了一陣就全然記不起來。鄰居們紛紛打開電筒,屋子瞬間明亮起來,即使現在的天空并沒有完全漆黑一片,外面的世界投進淡淡的光亮,不至于讓屋子完全淪為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可失去了照明是非常不方便的。

頭腦的電燈泡亮起,唐不由喜出望外,拉開電視機下的抽屜,如心中所料,裏面擺放一排尚未拆封的圓柱蠟燭,唐撕開包裝紙,拿起電視機旁邊的打火機,點燃一根,燭光立即照亮一小片區域,唐将其放在茶幾,下面墊着一張紙,然後又點燃兩根蠟燭,分別放在廚房和客廳。這樣一來,暗黑的房子有了照明,雖不及手電筒,可好歹讓情況有所好轉。

森環顧一周漆黑的房間,想起自己并沒有購買手電筒和蠟燭之類的照明玩意,只好坐在沙發,等待電燈重新亮起。她并不介意身處漆黑的環境,也不急于需要其他照明改善情況,她的生活沒有因為沒電而有所改變,她只需像平常一樣,坐在沙發,凝視前方的空氣。

唐來到森的門口旁邊的窗戶,內裏的情況與自己沒點燃蠟燭前毫無二致,房子的主人坐在沙發,沒有動作,即便沒有燈光,唐也能清楚地見到對方正面無表情目視前方。一向熱心的唐目睹此情況自是不能坐視不理,但一根無形細小的針戳了一下後腦,提醒唐這位鄰居也許是不需要暫時的照明,而且很有可能她不接受自己的幫助,甚至根本不會給自己開門。

唐被這一想法弄得緊張不安,他非常想把自己的蠟燭送給對方,沒有其他意圖,單純想幫助對方,就像幫助以前的鄰居一樣,可想到對方的态度,內心被澆了一盆冷水,他有點不知所措,不清楚到底要采取何種辦法能使對方接受自己的幫助。

折回自己房間,嘆了一口氣,拿起一根尚未點燃的蠟燭,咬着下唇,幫抑或不幫在心底拉起了拔河比賽,最終,唐咬咬牙決定把蠟燭送過去,同時做好了心理準備。

點燃蠟燭,心跳開始加快,手中的蠟燭忽然變得沉重無比,唐有點驚訝一根蠟燭竟然會有如此重量,當然,這純屬心理作祟,蠟燭仍然是原來的蠟燭,質量沒有多一分也沒有少一分。

握緊蠟燭,唐慢慢地來到對方門口,深吸一口氣,随後用食指關節輕敲三下,唐原本想說一番問候的話,可無形的塊狀物堵在喉嚨,無法組織語言,只能進行敲門的動作。

沒有反應,沒有聽見前來的腳步聲,唐又敲了三下,還是沒有反應。

唐移到旁邊的窗戶,對方的姿勢和剛才沒有絲毫改變,坐在沙發,目視前方,敲門聲沒有震動她的耳膜,仿佛沒存在過。

唐第三次敲門,力道比前兩次稍微重了一點,過了兩分鐘後,依舊沒有任何反應,名為失望的錘子敲了唐一下,不由輕嘆一聲,手中的蠟燭燃着冰冷無情的燭光,可唐依然沒有放棄,随後又敲了三次,這次,堵在喉嚨的塊狀物消失,話語溜出嘴邊。

“你好,我。。。我是住在你隔壁的鄰居,我。。。我叫唐,現在總電路出現故障,要過一陣才能修好,所。。。所以我。。。。”到了後面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無法道出一句完整的話。唐按着狂跳不止的心髒,他從來沒有說一句話如此緊張,心髒要沖出體內,聲音差點發抖,對于這種現象唐無法解釋,他不明白何以出現這種狀況,只要面對這個新鄰居,他就喪失了某一部分的功能的完整,不能夠像面對其他陌生人般自在自然。在這個新鄰居面前,他成了與平日截然相反的唐,說話結巴、心情緊張到要暈厥過去、聲音發顫、甚至雙腳無法站穩。他不明白這個新鄰居對他施予何種魔力,讓他變成一個陌生的自己。

下一秒,唐趕走這個無厘頭的想法,問題沒有出在對方身上,全是自己,是自己面對這個新鄰居就完全褪去了平日的形象。

唐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稍稍平複心情,然後再敲對方的門。

敲門聲有規律地震動空氣,打擾了安靜的氣氛,十五分鐘過去,敲門聲依然沒有停止,每隔一分鐘便響起九次敲門聲,中斷了森的思考,使森不能處在一個安靜的環境,在此之前,她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景。

依然沒有動靜,失望的錘子比上次更為用力地敲了唐兩下,可唐仍舊不死心,繼續敲門,如此固執的一部分原因是他不希望自己得不到任何回應。

敲門聲沒有消失,森閉上眼睛,靠在沙發。俄頃,睜開雙眼,原先冷漠的眼神此刻覆上一層令人心驚的寒冷,面無表情的面容比平日更加冷漠。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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