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後來經歷的事情,那真是一段非常非常黑暗的時期。”喬略一停頓,陷入往事般沉思,目光緊緊盯着對方呆滞的眼神,良久,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仿佛要将從前不好的回憶一股腦吐出來,然後化作無形的空氣。

房間的氣氛非常凝重,讓人壓抑的凝重,空氣不再是原來的空氣,重力不再是原來的重力,就連自身這一存在也不再是原來的自己,無法精确地把握現在所處的境地,甚至無法分清此時所在的地方是以前的抑或現在的。

唐始終維持同一姿勢,不作任何變化,下巴抵在雙膝,雙手環抱雙腿,漂亮的綠眸清楚地表示它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顯示出主人此刻的狀态。

喬雙手合上,“啪”的一聲劃破寂靜的空氣,但無法震動唐的耳膜。

“關于後來我所經歷的事情,已經沒有說出口的必要,而你也知道了你所需要知道的一切。”喬道,“我相信森已經告訴了你。”

此時的唐無法準确地道出自己正在處于一種什麽狀态,但可以肯定的是這種狀态是他以前從未經歷過的,并且帶着某種令其感到壓抑與難受的成分,唐覺得心裏一會兒堵滿了無形的塊狀物,酸酸澀澀的,令自己無法透過氣來;一會兒又覺得內心被洗劫一空,沒有留下任何東西,空白的洞口不停地在體內擴大,唐無法找到能将其填滿的事物。

再次,唐感到眼眶發熱,甚至在醞釀着眼淚,但眼睛卻拒絕其流下,哭不出來,根本哭不出來。

眼前的雲霧好歹消失了,周圍的景物恢複了現實之物,他現在正待在自己的房間,坐在自己的床上,面前的人是真真切切的喬,不是夢境的産物,意識已恢複清醒,大腦再次運轉起來。

他從來沒有想過喬會有這番經歷,壓根一點都沒有過這種念頭。現在對方訴說完畢之後,他可以肯定對方委實沒有說謊,半分的謊話都沒有,全部都是确鑿的話語。毫無疑問,喬的身世的确給予他一個前所未有的巨大沖擊,無論是精神上還是心理上,都比森那一次強烈得多,猶如飓風般向自己襲來,卷走了自己,掉進無邊無際的黑洞。

他忽然發現自己對這個世界了解得太少,簡直少得可憐,對人的了解同樣少得可憐,一直以來,他都将所有的一切都思考得過分簡單,沒有考慮其複雜性及其他因素,不過這并不能完全怪責于他,他的年齡以及成長的環境讓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造成了局限,而這種局限是可以随着時間的推移以及年齡的增長能夠打破的。

唐一手捂住自己心房的位置,緊緊地揪住衣服,嘴唇緊抿成一條線,眉頭深深地皺在一起,他正在尋找合适的字眼将其付諸于語言,可腦袋卻一片空白,沒有給他搜尋的餘地。

喬則目不轉睛地盯着唐的一舉一動,拿起酒杯,往裏面倒入白葡萄酒,土豆沙拉早已吃光,白色的叉子放在空無一物的碟上,喬啜了一口白葡萄酒,如果可以的話,她還想再喝上一杯蘇格蘭威士忌,感受那種甘冽醇厚的酒味,感受那份圓潤綿柔的酒液順着喉嚨一直滑到胃袋,最好是冷的,還要加上幾塊冰塊,冰涼的酒液是她為數不多喜好的事物之一。可惜眼下她暫時無法去享受這份她為數不多喜好的事物之一,白葡萄酒大概在十分鐘後就會一滴不剩地進入她的體內。

“森不知道你的經歷。”不是疑問,是肯定,唐道。

“沒錯,她的确不知道。”喬道,“而且我也沒想過要告訴她,因為她不會相信我的,從小到大,我說的每一句話她都不相信。況且我也不稀罕她是否知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她對我的憎恨依然不會減少半分,當然我對此一點都不在意,因為我對她同樣沒有一絲絲好感。”

“也就說你們從來沒有将對方當成親生姐妹看待。”

喬發出“嗬嗬”的笑聲,非常大聲,“親生姐妹?我一直都不覺得自己有親生姐妹這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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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輕咬着下唇,酸楚與苦澀湧進他的心頭,他的心頭被一把無形的利刃割去了一塊血肉,露出一個空洞,然後刺骨的寒風不停吹進這些空洞,冷卻他的四肢與血液,就連頭腦中的神經也化作一根根堅硬的冰柱。冷,冷徹心扉的冷。

不過話說回來,唐好像能夠多多少少理解這個女人平時所表現出來的種種言行舉止,以往與喬相處的回憶如開閘的潮水般突然向他湧來,一幕一幕的畫面浮現在眼前,莫名其妙的話語,莫名其妙的行為,莫名其妙的發笑,所有的所有都帶着在唐看來是莫名其妙的意味,都是帶着原因的,并不是毫無理由的莫名其妙。

他沒有經歷過喬所經歷的事情,即便沒有親身經歷過,但僅憑對方的話語,他也多少感受到對方經歷的那種無法想象的黑暗,用“地獄”來形容也不為過。他不知道如果換做自己去經歷那些事情,他能否撐到現在,也許他很快就會死去。

自己的身世在這個小學生面前托出,喬仍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似乎這是一件發生在虛幻世界的事。将藏在內心二十六年的秘密一次性吐出,所感到的是前所未有的暢快與輕松,仿若一直壓在肩上的重任卸去了不少,似乎對方替她分擔了一直以來壓抑在心中的痛苦。總之,喬感到空前的自在,猶如飄浮在雲端,甚至連整個人的重量也有所減少。

“後來那些曾經将我踩在腳下的人,一個都沒有得到好下場。”喬道。

唐猛地擡起頭,瞪大眼睛。

“這個世界很公平,你怎麽對待別人,別人就會怎麽對待你。”喬笑道,“難道不是嗎?”

唐無言以對。

“我用盡一切能夠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方法去報複那些曾經傷害過我的人,比如那個曾經□□過我的老師,我也用同樣的方式去報複他的女兒,甚至更為殘暴。有時候,去報複對方至親的人,所造成的傷害會比對其本人要強烈一百倍。”

“我還記得當他眼睜睜看着他女兒被人□□的時候,他在我面前跪下,不停地磕頭,将額頭都磕破了,乞求我不要傷害她女兒,因為她女兒是無辜的,不應該受到如此對待。”

“他想到他女兒是無辜的,那他當年□□我的時候怎麽就沒想到我也是無辜的呢?他怎麽就沒想到其實我也不應該受到他如此對待?我一直都秉着‘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原則在這個社會上生存。沒錯,你覺得我毫無人性、不可理喻,是一個殘忍冷酷到了極點的女人。”

“但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我也不是想成為這樣的人。但是我沒有選擇的餘地,我的成長環境以及我所遇到的人,他們逼着我要我成為這樣的人,他們奪取了我作為一個普通人所擁有的一切。我只知道如果我不殘忍,我不冷血,我不無情,我不狠心,我便無法在這個社會生存,我只能一輩子當一只被任何人踐踏的老鼠,一輩子。”最後三個字喬加重了語氣,說到這裏,喬有些激動。

喬的話如無數的石粒狠狠地砸在唐的皮膚上,他的思緒開始模糊起來,平日頭腦裏對于是非判斷的清晰的界限同樣模糊起來,他既覺得喬的話是對的,又覺得是非常不對的。

喬發出一記輕笑。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我還要感謝當初給予我逆境的人,沒有他們,恐怕也沒有今天的我,換句話說,是他們成就了現在的我。但他們當初給予我的逆境還真是蠻困苦的,喏,比悲慘世界還要更悲慘,不過我還是依然完好無損地坐在這裏,跟你聊天,喝白葡萄酒,吃土豆沙拉。”

“我突然覺得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唐道,“好像說什麽都可以,又好像說什麽都不适合。所有的事情于我而言都太過難以理解,盡管我在嘗試去理解。”

“你是第一個嘗試理解我的人。”喬笑道,這次的笑與剛才那幾次不同,是發自內心的愉悅的笑。

唐亦露出一個淡然的微笑,臉上的神情已不複适才的呆滞,空洞的眼神已被平日的光彩重新取代。

“現在的我擁有了一般人為之奮鬥一輩子的一切,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随心所欲地生活,和以前的自己的确是天壤之別,那時候根本沒想過原來自己也可以擁有這樣的生活。”喬的指尖在床鋪上畫着一個圈圈,“不過即使我擁有了很多別人無法擁有的,我還是覺得自己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完完整整的零。”

唐露出疑惑的表情,喬的話又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

“簡直可笑到了極點。”喬發出一聲笑聲,“不過我想這也是別無選擇的。”

“現在仍讓是完完整整的零狀态?”唐問。

喬停下手中的動作,擡眼望向唐的臉,斂起笑意,一副正經嚴肅的神情,令唐産生一股莫名其妙的緊張感,對方似乎想要在自己的臉上找到她所需要的答案。

“不再是了。”喬道,“自從遇到你,就不再是零狀态了。”

唐無言以對,頭扭向一邊。

一陣沉默。

“我這次來跟你說這些話,不是為了博取你同情的。”喬打破緘默道。

唐一愣,沒想到對方居然出口此言。他忽然想起之前森敘述自己身世的時候,是不是同樣抱着這番心态呢?坦白說,要說對喬沒有一點同情是假的,盡管這個女人以前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如此不堪,但這個女人所經歷的一切無疑都給予唐一個前所未有的沖擊,震撼了唐的心靈,使唐的身體為之顫抖。雖然依舊對喬沒有好感,但唐能夠很明顯地感覺到至少沒有以前那麽讨厭她了。

唐輕嘆一口氣,搖搖頭,翻身下床,拿起托盤來到廚房,清晰餐具與杯子,另外将地板的玻璃碎片清除掉。搞定完這一切之後,困意已全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腦袋瓜清醒無比,每根神經都比平常分外活躍。唐知曉這一覺是無法繼續睡下去,索性去浴室洗了一把臉,冰涼的自來水使頭腦更加精神,沒有拿毛巾擦掉臉上的水珠,直接折回客廳,臺燈沒有打開,任由濃重的黑暗統治一切。

喬也坐到唐身邊,視線一動不動地停留在唐的側臉。她已經有很久沒有看到對方了,就連每一個夢都存在對方的身影,這些日子她唯一的念頭便是與對方見面,無論如何都要見到對方,即使什麽都不做,一句話都不說,只是安靜地待在對方身邊,于喬而言也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慰藉。

如今身世已道出,心上人也見到了,讓喬感到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滿足,幸福充盈她的內心,腳下的觸感非常踏實,就連平常看來是呆板的毫無生氣的家具同樣變得可愛動人。

“最近你和森還好吧?”喬問。

唐就此思索一番,“還好。”

“有進展嗎?”

“有吧。”

喬微微眯起眼睛,不自覺地挪動身子,手臂直接挨着對方的身體,唐下意識地遠離對方,對方卻更一步地逼近。為了不使氣氛僵硬,唐索性放棄掙紮,任由對方挨着自己,自己則深深地陷入沙發,擡頭眼望天花板,以皮膚感知對方灼熱的視線。

“具體是什麽樣的進展呢?”喬笑道。

“呃,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唐如實回答,“反正她比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是好的方面的不同。”

“不再頂着一副比死人還難的臉了?”

唐忍住沒有翻白眼,沒有回答對方這個問題。

喬的心感到酸酸的,原本愉悅無比的心情減少了些許,不過這應該屬于意料之中的事,她一直監察森的生活,森的一舉一動從來沒能逃過她的眼皮底下,關于森最近的行為、與哪些人接觸,她全都了如指掌。而現在問唐這番問題,不過是明知故問而已,她想看到唐會作出何反應。

對于森與唐出去兜風一事,喬感到非常非常的不快,這裏面固然有嫉妒的成分,但亦有不甘的成分,從前都是她去帶唐兜風的,可現在卻被森代替了自己,仿佛一向屬于她的事物被搶走了一般,這令喬感到十分十分不悅,如果換作以前的她,她會毫不猶豫地立即将森折磨得生不如死,但現在情況有所改變,直覺告訴她如果那樣做,唐勢必會不高興,盡管唐對森依然沒有多大好感,但還是會感到不愉快。

于是,這個念頭只能使喬硬生生地壓下心中危險的想法,不将其變成實際行動。

“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喬問。

“不清楚。”唐道,“唔,大概有差不多兩個月吧。”

“你對我的讨厭仍然沒有減少半分?”喬突然發現這個問題很幼稚很可笑,但她還是忍不住問了。

不出所料,對方沒有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

寂靜的氣氛使喬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少卿,對方緩緩道:

“我的确還讨厭你,不過沒之前那麽讨厭。”

“是因為剛剛聽了我的說的話?”

“嗯。”

方才的不悅剎那間煙消雲散,愉快重新注滿了心房,嘴角的弧度不僅往上擴大,伸手揉了揉對方的腦袋,忍不住一手攬過對方的身體,不顧對方的反抗,緊緊地擁住對方,下巴抵在唐的肩上,眼睛閉上。腦袋已經無法思考一切,唯一傳達給她的指示便是将眼前這個小學生擁入懷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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