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唐是被一陣手機鈴聲吵醒的,來電顯示是嘉美,睡意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快速地下床穿好衣服,拿上鑰匙,來到對方所說的目的地。
唐來到第二十八號街,嘉美正坐在一張長凳上,凝視置于膝頭的手背。現在是淩晨兩點十分,除了嘉美與唐倆人,沒有其他人。
在嘉美身邊坐下,對方轉過臉來,問:“喝啤酒可以嗎?”
“可以。”唐答。
距離嘉美母親自殺那天後到現在倆人見面已經過了三個多星期,期間倆人沒有通過一次電話,沒有見過一次面。
嘉美從旁邊的白色塑料袋裏拿出兩罐啤酒,擰掉易拉環,将其中一罐遞給唐,自己則啜了幾口。街邊對面的商店沒有一間是還沒有打烊的,全部落下卷簾門,從窗戶望進去裏面漆黑一片。馬路旁邊的街燈可以說是整條街上的最主要光源,不時有幾輛車從面前駛過,但人行道上卻不見一人,大概這個時候都待在家好好地休息,準備迎接新的一天。
因此街上非常安靜,除了偶爾風拂過樹枝發出沙沙音以及汽車駛過的聲音之外,其餘沒有堪稱聲音的聲音。倆人默默地喝着啤酒,唐只是喝了一小口便沒有心思喝下去,雙手緊緊地握住啤酒罐,竭盡全力不讓自己的手發抖,在接到嘉美的電話那一刻,心髒幾乎要停止跳動,腦袋簡直一片空白,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趕到對方的身邊。肚裏一堆話等着變成話語,他想知道嘉美在這段時間過得如何,情緒是否有了好轉等一系列諸如類此的情況。
可對方卻并不急着開口,或許是覺得眼下還不是适合開口的時刻,悠哉悠哉地一口一口地啜着啤酒,等待适合開口的時間來臨。
約莫過了六分鐘,嘉美的聲音将唐從思緒中拉回到現實世界。
“母親葬在第三十五號街的公墓上。”嘉美道。
“啊?”唐一瞬間不知該如何回應對方這句突如其來的話,但很快恢複過來,“是嗎?我會多抽時間去拜拜伯母的。”
“從她自殺那天到現在已經過了23天了,23天。”說着,嘉美舉起兩只手,分別舉起兩根手指與三根手指。
唐感到有些傷感,心裏泛起一股酸澀,其實不說也知道嘉美在這23天的日子裏過得如何。
“我到現在都不太知道我是如何度過這23天的,我好像不是作為一個人類去生活,而是在行屍走肉,我的靈魂與意識不知道去了哪裏,我頭腦不能思考任何事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喪失了所有的身體功能一樣,每天除了完成必要的人類生活行為之外,就是發呆與哭泣。我哭得很厲害,很嚴重,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原來自己可以這麽能哭,那好像是一直以來被壓抑得很深沉的情緒突然間爆發出來,勢不可擋,我差點以為自己會因此而死掉。”
說着,嘉美又喝了一口啤酒,并嘆了一口氣,用手指撓着額角。
唐則一語不發,繼續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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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早就作好了心理準備接受她會自殺,但沒想過到真的發生了時候,我還是不能很好地将它完全接納下來,它對我的沖擊還是非常大,甚至将我整個人撕裂成兩半。我實在太難受了,這種程度如此強烈的難受我還是第一次體會到,我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遇到比這個更加難受的事情,但我希望不會。”
唐的心被狠狠地揪住,一頓一頓地疼,嘉美的語氣非常平淡,猶如在讨論家常般,但包含着無限的悲涼與無奈,給唐帶來了錐心的心痛。
“我曾經想過自己會不會從此一蹶不起,因為它對我的打擊是如此巨大,我能感到自己真的可以被它打垮,可不知是否時間的原因,我的情緒得到了可以說是好轉吧,腦袋瓜也清醒了一些,也可能是因為之前早就預料到會發生這種情況的關系吧,我就在想我還這麽年輕,總不能就此放棄人生吧?就想着還是好好活下去吧,只要活着,總會有好事發生的吧。”
說到這裏,嘉美突然微微一笑。
唐被嘉美的樂觀所震驚,一時無言以對,瞪大眼睛,臉上寫滿了欽佩。他沒想到嘉美竟然能在這短短23天內走出了陰影,并且想得一清二楚。如果換作他自己處于嘉美這個情況,他不敢想象自己會變成什麽樣,至少他不能像嘉美那般能在短時間內撫平了內心的創傷,他也許要花很長時間,甚至比他想象中還要長。
“其實我也挺佩服我自己的,沒想到我可以這麽快地振作起來,我甚至還不太相信自己能做到這一點,不過我還是做到了,這也是一件好事吧。”嘉美呷了一口啤酒,抿了抿嘴唇,将左臉邊的金發撩到耳後。
“不過,往後的日子就變成了獨居生活了,完完全全的獨居生活,徹徹底底的孤兒,想一想還是覺得挺悲哀的,不是沒想過自己不會變成孤兒,只是沒想到會那麽快而已,要全然地接受這個事實還是要花一點時間的,而且我的情緒還沒得到完全的恢複。”
一陣風吹過,明明現在是炎炎夏日,但吹過來的風卻非常刺骨,帶着寒意侵入人心,令唐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雖然你的親人都離你而去,不過你真的不是一個人。”唐認真地道,表情十分嚴肅,直勾勾盯視嘉美的眼睛,手搭在嘉美的手背,“你還有我,我會一如既往地陪在你身邊,無論發生什麽事。”
“無論發生什麽事?”嘉美問。
“無論發生什麽事。”唐再次肯定道。
大概被對方的話所感感動,嘉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心房被溫暖填滿,多日來的黑暗和負面情緒因為對方的話而消逝了,她此時有一種想哭的沖動,但她克制住自己這一行為,用食指掃去眼角的淚珠,不讓對方發覺自己的眼淚湧上了眼眶。
唐的手背嘉美反握住,力道非常大,好像生怕放松一分力對方便會離她而去。唐同樣感到一股無可名狀的暖意,方才的難過得到了治愈,盡管依舊為嘉美的處境感到可憐以及同情。
“能不能不要說得那麽感動,我真的沒有眼淚來哭了。”嘉美開玩笑道。
“可是感動不是應該越深越好嗎?”唐笑着反問。
“那你下次挑一個我有足夠的眼淚并且又想流淚的時候,才說這些感動的話,到時候說得越感動越好。”
“沒問題。”唐道。
天空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完完整整的一片漆黑,街上依舊不見其他任何人的身影,放眼過去,附近的公寓樓層已經沒有一處是還亮着燈的,也不見汽車駛過。
兩個11歲的小孩半夜時分坐在大街上的某一張長凳,喝着啤酒,進行聊天,不知道能不能成為定安這個城市一處獨特的風景,畢竟幾個成年人圍在一起坐在街上的情況比兩個小學生坐在街上的情況要多得多,如果這時巡警路過,那唐和嘉美毫無疑問要被趕回家,同時可能還要通知自己的監護人,但如果到時候警察得知自己沒有監護人會是一個怎樣的情況呢?大概就是叮囑自己半夜的時候不要出門,減少危險的發生。
“我完全無法入眠,在床上輾轉反側,而且我想現在這個時候可以與你聯系,于是我打電話給你。不得不說,這23天都處于孑然一身的狀态真的不太好受,身邊沒有一個人,當然我也知道那是出于我自己的問題才會這樣而已。所以我想既然我的情緒已經得到平複,那麽我可以找你說說話,解除連日來的煩悶,與人交流也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
唐想起喬之前兩次都在深夜時候來找自己,原因也是睡不着覺,想找人陪陪自己。唐不由疑惑,難道人們都喜歡在深夜的時候能夠有其他人與自己聊天?搖搖,不再思考這個問題。
“上次在醫院的事情,我很抱歉,但我知道你能體諒我當時的心情,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而且我的情緒糟糕到了極點,恨不得毀了整個世界,所以才對你說了那樣的話。”嘉美一手捂着額頭,一手搭在對方的肩上,“不過我想以後應該不會再出現這樣的情況了吧。”
“你無需道歉。”唐道,“正如你所說,我能理解你。更何況,這不算什麽。”
嘉美深深地看了一眼唐,笑着搖頭,将手上的啤酒喝了一大半,然後用手背擦去嘴角的酒液,拍了拍唐的背部。
“別說這些傷心事,說得再多也是無濟于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嘉美又呷了一口啤酒,“談一下你的事情,你和森的關系怎麽樣了?”
“呃。。。”唐一時接不上話,默默地喝了幾口啤酒,咬着下唇,眼珠子轉了一周,在思考如何回答嘉美的問題。
“很難說?簡單而言是進展了還是有惡化?”
“進展了。”唐如實回答。
唐将最近與森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對方。
嘉美聽完之後沒有立即出聲,而是手托着下巴皺着眉頭沉思了一會,然後喝光啤酒,将空空如也的啤酒罐放在一邊。
“你在她的家裏留宿過幾天,你睡她的床,她睡在客廳的沙發。”嘉美陳述對方口中的事實,臉上閃過一抹略感莫名其妙的神色。
唐的臉頰微微泛紅,其實那天唐買了一張恐怖片的電影光盤,打算與森一同觀看,結果電影一直到晚上十一點半才結束,當時森提議唐不妨留宿,唐開始還表示拒絕,可在對方表明完全沒有問題之後,細想之下也覺得無所謂,畢竟森也在自家留宿過,那他在對方的家留宿應該也不會出現堪稱問題的問題,于是他睡在對方的房間,森睡在客廳的沙發,一覺睡到自然醒,醒來過後也沒有任何別扭與不自然感。
“我覺得你們的關系進展有點莫名其妙?”嘉美撓着頭發道,“不知道用莫名其妙來形容是否适合,但我只能想到這個詞,可具體又莫名其妙在哪裏我又說不出口。”
“我和你的感覺一樣,我也說不出到底哪些地方莫名其妙了,但一切看上去又如此自然正常,沒有出現問題,是我們過于敏感了嗎?”
“唔。。。”嘉美就此思索一番,“大概真的是我們過于敏感了。”
“不過她的變化真的很大,簡直是判若兩人,如果不是接觸過以前的她,我肯定會以為她有人格分裂症。”唐道。
“聽你說我也這麽覺得。”嘉美拿過唐手中的啤酒喝了幾口,“但是你能确定她是真心真意對你好嗎?我并不是想挑撥你們的關系,請不要這樣想。作為你的好友,我真心希望你不要受到傷害。你知道的,她以前對你做過的事情,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唐仔細地思考嘉美這番話,以前的森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的确不堪回首,那是非常非常不愉快的、黑暗的回憶,自己也曾因此憎惡過這個人,但是以倆人現在的相處來說,森的關心以及照顧他都看在眼裏,而且他也相信對方是發自內心地對他好,不帶有其他雜質及企圖,可能有,但他不知道,也沒有證據證明。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他選擇相信森。
“我相信她。”唐道。
“真的?”
唐略一沉吟,道:“真的。”
“我也希望她是真心真意對你好的。”嘉美微笑道,“其實想來也覺得很奇妙,以你們以前的關系怎麽會想到會發展成如今的情況呢?但這個發展終究是好的發展。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親眼看看她的變化到底有多大,甚至要跟她溝通一番,畢竟我要經過親身去證實她對你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好呀,沒問題。”唐笑道。
倆人又閑聊了一陣子,直到啤酒喝光,回到第二十號街,嘉美在唐的家留宿,睡在司徒楠的房間,多日來的無眠終于離開了自己,積壓在心頭的石塊業已消去,此時的她感到無比輕松,閉上眼睛。
“只要活着,就會有好事發生。”嘉美在進入夢鄉之前悄悄地說了這一句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