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夜風中,挂在宮道兩側的庭燎火炬,忽明忽暗,侍衛像往常一樣,安靜地守在虺祝宮的宮道旁。
此夜寂靜,只有燃燒的火炬發出細微的爆裂聲。
侍衛待的無聊,随意出神,不多時,就想起中郎将今晚臨走時喝的醴酒,他下意識咽了口口水。
中郎将喝的那個酒啊,酒香肆意,醇香不止,只聞味道,就知道是極其珍貴的酒。可惜,這酒是大王賞給中郎将的,他喝不到,只能跟着聞聞味道解解饞。
中郎将現在,應該已經帶兵去孟家了吧。
風吹過來,攪碎了庭燎火塵,侍衛揉了揉鼻尖。正有些發困時,突然一道凄厲的女子尖叫聲劃破虺祝宮半邊天空。
他打了個激靈,又吞了一口口水,握緊手裏的刀,全神戒備守着宮道。
大王吩咐了,不管聽到什麽動靜,在沒有诏令傳達前,他們這些侍衛,只需要待在原地守候就是。
虞王虺祝宮寝殿內,雕刻了龍紋的銅臺上燈火全部熄滅。淡淡白煙從狻猊形制的香爐口中飄出,缭繞在半空,為虺祝宮散上龍涎香氣。
龍涎香氣下,濃重刺鼻的血腥味,随着鮮血湧出,鐵鏽腥味越來越烈。
青鴦捂着腹部的血洞,踉跄後退數步,喉頭不受控制,吐出大口鮮血。
她退到殿門處,虛靠門沿,用袖子抹去嘴邊紅血。殿內昏暗,看不清人臉,這時外面明月穿破厚重雲層,照了進來,青年面龐清晰映出。
青鴦頓時不可置信瞪大雙眼,咬牙切齒:“居然是你!”
面前青年穿着朝臣爵弁,因為方才同青鴦對峙搏鬥,額前滲着薄汗。發絲微亂,目光清明。
傅朗安拿着劍,走進一步,在暗處時,面前女子出手狠毒,身手高超。要不是早就準備好了,方才很有可能會中了她的偷襲。
在月光下,傅朗安看清刺客的面龐,女子容貌妩媚,有點熟悉。他挑了挑眉,想起這是孟太後的那個,天天不怎麽安分的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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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王怎麽沒早說這舞姬是探子,要是早說了,傅朗安前幾天就可以把她抓起來關到牢裏審訊了。
這些日子,傅朗安忙着幫趙螭收拾潛伏在虞國的探子,還有孟家的一衆人。幾乎每天都要去大牢逛一圈,對審訊手段熟悉的不得了。
傅朗安挂起疏離假笑:“夜闖虺祝宮,該當何罪?哦,對,死罪。”
聽到他的話,青鴦差點氣的又吐出一口血。
丞相傅朗安怎麽會出現在虺祝宮?!
傅朗安不是去孟家了嗎!
虞王趙螭呢?!
青鴦不傻,在看清楚面前這個人是傅朗安時,就明白自己被虞王趙螭算計了。
怪不得今晚虞宮內,除了桃夭宮,其他地方的戒備都十分薄弱。青鴦一開始還以為,是因為要圍剿孟家,虞宮的兵力分散。而趙螭為了保護翦美人,在翦美人那裏布了許多侍衛後,其他地方就顧不到了。
現在看來,這樣的戒備安排,是虞王故意的。
很有可能是因為虞王趙螭,想讓丞相傅朗安對她來一個甕中捉鼈。
而丞相傅朗安,青鴦咬牙看向面前的這個男子。她來到虞國前,用太子顧的人脈,将虞宮裏的這些人打聽了個遍。
這位大虞丞相傅朗安,出身寒門,卻莫名其妙的,有着驚人的劍技,完全可以做一個游俠。
但傅朗安平日以丞相身份自居,天天和文官站一塊,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的實力。
沒想到虞王居然知道,不僅如此,虞王趙螭還知道她今晚會來偷襲,虞王······所擁有的情報網比她和太子顧所想的要多。
青鴦暗暗想,她要回去,告訴太子顧,需要徹查一遍手下的人,看太子顧的人裏,大周洛邑內,到底有沒有虞國的探子。
傅朗安拿着劍走進,青鴦眼眸微閃。
“奴家、奴家只是來向虞王自薦枕席······”就在傅朗安準備直接把面前的這個人殺了時,青鴦突然挂着眼淚,嬌嬌泣道。
青鴦的臉上,幾乎都是血,在傅朗安看來,這探子哭起來,更醜了。
他蹙了蹙眉,有些嫌棄。
“誰能想到殿內居然是一個陌生人,奴家以為你是刺客,才對你下手了,你居然還要殺奴家,太後、太後不會放過你的······”
傅朗安聽的眼皮直跳。
太後都自身難保了,這探子在這裏跟他說什麽呢。
他手中的劍,毫不留情劈向青鴦。
“我知道翦美人的真正身份!”青鴦突然大喊。
傅朗安手中的劍,詭異地,歪了。
青鴦的頭發被截斷,落在地上,她也顧不上頭發了,手心發汗,死亡擦肩而過,她急促喘氣。
傅朗安眯了眯眼:“你說什麽?”
翦美人的真實身份?世人都知道翦美人是吳國翦氏女,而翦氏沒落,她不過是一個孤女罷了。
在這亂世中,無依無靠的美人,數不勝數。翦美人的身份,在傅朗安看來,很是稀疏平常。
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傅朗安頓時怔住,莫非······
他聲音卻有着微不可查的猶豫:“她和你一樣,是探子?”
“不···翦美人的身份怎麽會這麽簡單。”青鴦放慢語速,帶了點蠱惑的意味。
她剛才不過是賭,不過是試試,試試翦美人的名號,根本沒有抱什麽希望。沒想到,在丞相傅朗安這裏,翦美人的名號居然是有用的。
青鴦對面前的男子有些鄙夷,再怎麽清高,不過是男人罷了。
翦美人的身份沒有那麽簡單,得知這個消息,傅朗安心神稍亂,他将劍放在青鴦脖頸處,冷冷道:“別跟我賣關子。”
青鴦瑟瑟發抖,小心乖順:“奴家不是故意不說的,奴家只是偶然聽到主子談起翦美人。只知道翦美人身份不一般,但也想不起來翦美人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麽了。”
雖然青鴦的可憐樣子是裝的,但她的話卻沒有撒謊。她還真的不知道翦美人到底是什麽身份,到底是太子顧的什麽人。
不過,對她來說,有這個說話的時間就夠了。
就在傅朗安下意識跟着她的話,思索片刻時,青鴦突然發狠,抽出袖中的另一個匕首,刺向傅朗安。
寒光閃過,傅朗安驚險躲開,再回神,眼前已經是空空如也,毫無一人。
手中的薄劍沾了新鮮紅血,“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傅朗安走出殿門,喊來躲在遠處的宮人,讓他們在虞王回來前,把虺祝宮清掃完畢。又去找了侍衛,拿着虞王早就備好的诏令,讓他們去搜查青鴦。
傅朗安想,雖然那探子逃了,但身受重傷,估計也活不了多久。想起剛才青鴦說的話,隔着重重宮宇,傅朗安扭頭看向桃夭宮的方向。
夜色下,年輕丞相神情晦暗難辨。
·
虞國晉陽,士族豪家宅邸林立處,火光照亮半邊天空,驚聲慘叫不斷,厮殺聲陣陣,孟家私軍正在與虞王趙螭的軍隊交戰!
其他士族的人,藏在屋中,聽到隔壁傳出的驚變聲,都瑟瑟發抖,生怕他們打到自己門前。
地面鋪滿血,漫天的紅色和遍地的屍體映入眼簾,骐候将軍被虞王的人擒拿,雙手被反綁,頭發散亂,滿臉血污,他哆哆嗦嗦跪在地上。
“大王到——”
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內宦還不忘在虞王到來時進行傳唱。骐候将軍擡頭看過去······直到虞王的士兵把骐候将軍綁住時,他心裏還是迷茫的。明明一切都是風平浪靜,孟家正在慢慢準備,虞王也沒有反應······怎麽突然就、突然就圍剿孟家了呢?
連個理由都沒有。
孟家,孟家明明還沒有造反啊。
“大王。”旁邊看着他的烏溫,突然出聲向來人行禮。
來人踏過屍體殘血,冕服玄袍,身形修長,背映士兵厮殺,散漫優雅地漫步而來。
骐候将軍張了張嘴,一時間,看到虞王趙螭,他竟想不出要說什麽,要說什麽來求情。
虞王華貴精致的冕服上,不可避免,沾了些血污,染在金色龍紋上,憑添妖冶。
“虎符在哪裏?”虞王喜怒難辨。
骐候将軍抖了抖。
接着,他看到趙螭從烏溫手中接過劍,用寬大袖角慢條斯理地擦拭着劍身。
如果告訴趙螭虎符在哪裏,就能活下去,骐候将軍當然直接說了。但實際上,骐候将軍自己也不知道虎符在哪裏。
虎符······丢了。
隐隐約約,他記得,是被青鴦姑娘拿走的。
但他沒敢告訴孟老将軍這件事。
他現在也不敢告訴趙螭,虎符是被楚國探子拿走了。
骐候将軍擠出來一抹笑,和哭差不多,帶了點哀求:“你記得麽,你小時候,是我教你的兵法······而你十五歲的時候,又是我把你從梓榆臺中救出來的。”
趙螭嗤笑一聲。
直接把劍放在了他的脖子處。
劍身冰涼尖銳,骐候将軍打了個哆嗦,°)?理(?°???°)?
在戰場上,敵人猙獰着臉,拿刀迎面砍過來,也沒有趙螭這麽輕飄飄把劍放在他肩頭吓人。
趙螭稍稍側了一下腦袋,臉龐線條隽美深邃,在漫天血光中,鳳眸微眯,暗色缭繞,陰戾吓人。
骐候将軍覺得下一刻自己就要死在趙螭手中可。虞王威儀,氣場壓迫極大,骐候将軍害怕的下意識閉上眼。
等待片刻,疼痛沒有傳來,又聽到趙螭話語散漫,慢慢問:“孟老頭呢?”
骐候将軍一愣,這才意識到,他父親今日并沒有在孟家。
孟老将軍,躲過一劫。
他知道孟老将軍去哪裏了,肯定是去山裏操練楚國人給孟家的士兵了。
“孟老頭呢?”趙螭又問了一遍,聲音冰冷。
骐候将軍咬了咬牙,梗着脖子,瞪大眼睛,吼道:“趙螭!你殺害忠臣,你不得好死!”
在一旁觀看的內宦烏溫翻了個白眼。
血水噴灑,劍光冷寒,骐候将軍睜大雙眼,頭顱飛出。
“哐當”一聲,趙螭把劍扔到旁邊,嫌棄地皺了皺眉。
“烏溫,帶人去搜孟老頭。”
說完,他轉身離去。
烏溫一愣,這孟家的人還沒有捉完呢,且不說孟老将軍,那孟三郎孟梁晝還沒有找到。大王······這就,回去了?
·
水聲嘩嘩,熱氣氤氲,宮女拿着梳子,小心翼翼地捧起翦美人柔順的烏發,慢慢幫美人洗發。其他宮女,候在旁邊,安靜等待。
美人肌膚如玉,凝脂杏雪,全身上下,竟無一絲瑕疵。翦美人,當真美的不似凡人。
溫熱的水珠,沿着美人白皙的頸子滑落,滴落在深深的鎖骨,又慢慢下滑。
霧氣漫漫,翦美人臉頰稍紅,眸然水霧,長睫卷翹,輕輕翕動,淡然且平靜。
宮女小心翼翼幫她沐浴,翦姬有些出神,她向大監烏溫打聽後知道,趙螭的生辰馬上就要到了。
不管是出自什麽原因,趙螭一直在送她東西。
而翦姬突然發現,自己什麽也沒有送給趙螭。
她本來想寫一首詩,一封信,表達自己的感激和缱绻。畢竟,翦美人可是士族出身,即使翦氏沒落,她從小也是以貴女的标準培養,最為擅長詩詞歌賦了。
但信寫好後,翦姬卻有些猶豫。
她自己清楚,她對趙螭的感情,并沒有文字所表現的那般缱绻深情。翦姬寫信時,下意識誇大了內心的愛意。
她習慣于勾着郎君們,卻不知道,在真正對一個人有所喜愛時,要如何把握真誠的程度。
“嘩啦嘩啦”水聲清澈,在宮女的服侍中,翦美人從熱水中慢慢站起身,膚色玉雪,白裏透粉,精致的不像話。
宮女拿來翦美人的衣物,認真地幫她穿上,翦美人赤足,玉帶散漫,素衣勾衽蘭邊。
外面隐隐約約,傳來宮人驚慌的行禮聲。
“大王。”
翦姬頓時回神,服侍她穿衣的宮女還沒有反應過來,眼前寬衣飄揚,帶着淡淡幽香散到空中,翦美人迅速把外袍套上。
玉足沾水,濕濕噠噠,翦美人匆匆走向外面。
美人沐浴而來,烏發微濕,白皙臉龐帶了些溫熱的水霧,一雙秋水眸氤氲。寬大的外袍,松松垮垮套在翦美人身上,袅袅細腰,玉帶慵懶。
甫一走出,翦姬輕輕蹙眉。
她聞到了血腥味。
虞王趙螭站着,宮女瑟瑟發抖跪在他身邊。
男人冕服染血,像是從修羅地獄中踏出來,氣場壓迫,怪不得宮人們會害怕。
翦姬眨了眨眼,徑直走過去,“王上。”
她已經習慣趙螭這個樣子了。
美人嗓音柔軟輕輕,竟無一絲害怕顫抖。趙螭擡眸看她,陰戾冰冷的神情稍緩,薄唇輕輕勾了勾:“翦美人在沐浴?”
翦姬走進,卻沒有立即抱住他。
他身上血腥味太重了,衣服染血,在翦姬看來實在是髒。
翦姬朝他眨了眨眼,算是回答了。
美人羽睫長長,俏皮地沖自己眨了眨,眸中秋水波動,因為剛剛沐浴,眼眶稍紅。
她倒是幹淨的很。
趙螭挑了挑眉。
趙螭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和翦美人說,但又覺得都不太合适。說什麽呢?說方才他在孟家砍了骐候将軍的頭,以後朝堂上就少了一個說你是妖妃的人?
這樣會吓到她吧。
翦美人站在自己面前,趙螭能聞到她身上淡淡幽香。趙螭又想起自己,自己現在一身血,都是血腥味。
趙螭垂下眼睑,神色靜靜。
突然,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美人的手溫溫涼涼,趙螭一下子回神,緊緊反握住翦美人。他俯身湊到翦美人臉龐,和她對視。
趙螭勾起嘴角:“怎麽?不嫌棄寡人?”
“我怎麽會嫌棄王上。”翦姬柔柔笑道,接着拉住趙螭,讓他坐下。
趙螭坐下後想,她絕對是嫌棄的,要不然就不會這樣做。
翦美人拿着沾了水的細軟帛布,幫趙螭擦拭面龐。她一只手搭在趙螭肩頭,動作輕柔,垂眸認真。
又讓趙螭把複雜繁瑣的外袍脫下,幫他整理了內裏的素服衣襟。
趙螭心情頗好,任她折騰。
看到宮人小心翼翼拿走虞王的冕服外袍,翦姬想,趙螭怎麽這麽麻煩,殺個人還要穿冕袍。
她幫他整理好衣襟,又屏住呼吸,小心輕柔地撥開貼在他臉上的發絲。
趙螭盯着她,眸中翻湧萬千。
翦姬這才有些反應過來,她今晚太親近趙螭了。可是······翦姬又想起,趙螭那快要到來的生辰。
趙螭覺得翦美人今晚對他實在是太溫柔了。
雖然平時翦美人也很溫柔,但翦美人的溫柔總是隔着一層霧,碰不到實處。
此時此刻,翦美人柔柔對自己笑,趙螭覺得自己都要把魂丢了。
面前美人烏發微微揚動,寬衣拂地,趙螭神情怔愣。
翦美人跽坐在自己面前,因為高度相差,趙螭要垂眸看她。而翦美人,便順從地擡起頭,對着自己,一點一點,勾起唇角。
眼眸彎彎,像含了漫天星辰。
笑靥溫柔明亮。
趙螭一直都是知道的,翦美人極美。翦美人也不是冷冰冰的性子,總是帶着柔柔笑意,而美人一笑傾城,再笑傾國。
翦美人平時的笑,也很美。
但,那些笑與現在這個都不同。
也許是葉子落在水中,随着溪水的流淌,不經意間進入峽谷中,看到了漫天遍野,盛開的桃花。
趙螭不知道,翦美人今晚為何這麽溫柔。但他清楚的是,看到翦美人對自己這麽笑······他要死了。
翦姬察覺到面前男人像丢了魂一樣,怔怔地盯着自己,男人眼眸尾端竟有些泛紅,眼底潮濕,眸中都是翦美人的笑靥。
他慢慢低頭,兩人的面,漸漸靠近,呼吸缱绻,溫熱交織。
宮人已經識趣地退下,這裏只有翦姬和趙螭。
氣氛恰好,溫涼的唇,正要相碰······
突然,一道男子的喊聲傳來——
“翦美人!”
話音剛落,穿着夜行衣,神色匆匆的青年,随即從窗子翻了進來。
趙螭兀地擡起頭看過去,翦姬有些茫然,也跟着看過去。
看到來人,趙螭眉頭瞬間緊蹙。
這不是一直找不到的孟家三郎,孟梁晝嗎?
怎麽會突然來到翦美人這裏?
趙螭冷冷笑了一聲。
翦姬下意識脊背發涼。
接着就聽到趙螭道:“翦美人,解釋一下?”
作者有話說:翦姬:???
——
沒有存稿,所以以後更新時間大概是晚上九點到十二點前吧,看我碼字速度了。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