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耳朵裏嗡的一聲,感覺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了。

腦子裏全是疑問,劇組?什麽劇組?他不是演戲的嗎?他怎麽還要自己組劇組?

項知言非常體貼地拉開一把椅子,示意我可以坐下。

我覺得自從那天頒獎典禮之後我就變得非常一驚一乍,也不知道是時運如此還是我太久沒見世面,搞得處處都像是驚弓之鳥。他現在幫我拉椅子,我也懶得考慮什麽亂七八糟的社交禮儀,直接坐了。然後才看着他拉開我旁邊那把椅子,也坐下來。

他好像很滿意我現在的反應,整個人氣場都不一樣,如果剛才還只是禮貌性地試探,這一坐下,他身上就莫名散發出來一種運籌帷幄的自信。

他是認真在說這個事的。

我的感官傳遞過來這個信號之後,嗅覺都變得靈敏,沒了酒店大堂的香氛和車裏空氣清新劑的幹擾之後,這人身上香水的味道更直接的散發出來。

木質香,尖銳,凜冽,帶有一絲燃燒後灰燼的味道。

看來我的鼻子還是比腦子靈,這人絕對不是那什麽溫潤如玉的好好先生,他就是一個蓄勢待發的野心家。

我不知道他想從我這裏要什麽,我開始有點緊張,害怕他要的我不想給,又害怕他高看了我。

項知言沒有用沉默折磨我太久的時間,沉吟一會兒開了口:“直接一點吧,我非常喜歡《盲野》,內容先放在一邊,如果只說拍攝,這本子實踐性好到出奇,是非常适合新人導演拍的小成本片。”

他偏了下頭,忽然又補了一句:“而以盧導的為人和能力來看,這其實算是最适合她拍的劇本。你覺得呢?”

他明明比我小,說這話的時候卻讓人不想挑毛病,就好像他合該有那個資本把話說的老氣橫秋。

而且要命的是他一開口,就點中了我自己對《盲野》的評價,不由得讓我高看了他一眼。

如果他是刻意恭維我,那不得不說他還真的挺厲害的。

謝崤這些年身價水漲船高,早就不做跟組編劇,看的都是投資千萬以上的本子。考慮成本早就不是當年我們一起打地鋪時候的思維了。所以他理直氣壯地說我匠氣,溫吞,我還只能乖乖受着。

《盲野》寫成這樣,除了我自己狀态不好以外,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盧青和。這一點她懵懵懂懂的,整個電影拍完了都沒注意到。

我真的不是餓到窮途末路,随便挑了個劇本給她的。

盧青和這樣的身份家底,名聲比錢更重要。而且她那個脾氣,劇組班底稍微強勢一點就很容易被帶偏,更何況她其實手裏并沒有多少錢能用來燒。

所以适合她拍的本子,一個是描述準确,不要有過多發散,然後是成本低,最後一個是名聲要好。

所以我選了寫殘疾人,範圍局限在一個盲校學生的高三,講述他通過大學的自主招生,可以像普通人一樣去讀書的故事。

我是先寫的小說,再自己改的劇本。描述都力求寫實精确,一方面容易還原,另一方面利于劇組各個部門理解這一幕具體要呈現出什麽效果。

太準确會失去想象力,并且侵略導演的創作空間,所以謝崤才說我匠氣。

成本方面,大多數演員都是托人聯系的盲校學生,和老師家長都溝通過。

青春片向來好拍,服化道省一點,演員直接穿私服關系都不大。所以現在青春片爛大街,請多大的咖都不好使,導演的人名聲也難聽。

但是我選了這個背景,就占了道德高點。拍出來別的不說,盧青和有這個東西傍身,以後別人向她家裏谄媚讨好,都能誇她一句有和別人不一樣的視角和情懷。

這比她花一大堆錢參加慈善晚宴要讨巧無數倍。

項知言說中了這一點,就證明他并不是只會演戲,多少有點眼光。

可是他自己拍的還是爛片。

我都有些受不了我自己了,每當我對項知言出現任何一個正面評價之後就會迅速想起來他拍爛片這個事,可見當年帶給我的傷害有多大。

如果非要我形容,就是我在雪地裏迷路,走了三天三夜饑寒交迫,前途未蔔生命垂危,突然看到有個可以避風休息的山洞,興沖沖地過去想續一波命,結果那山洞塌了。

我謹代表個人認為如果那時候我沒撐過去,項知言至少是要負起導火索的責任的。

當然導火索本人不知道這個事,他饒有興致地看着我,似乎并不介意他恭維的話說完我還沒有什麽反應。我知道我向來藏不住心事,剛才腹诽他的那些心路歷程也不知道被看去了多少。

果然,他看着我,笑眯眯的開口:“怎麽樣,我是不是很會誇人。”

我都驚了一下,這個人好不要臉,怎麽能在老氣橫秋和少年意氣中轉換的這麽自如,于是我死犟着嘴開口,不肯坦白接受他的好話:“……是挺會的,但是能做到這一步的人還有很多吧。一直不是都有那種組隊合作的劇本團隊嗎?論實踐性他們應該更好。”

項知言略略張大了眼睛,我還以為他要說出什麽見解,結果他突然笑出聲來。

“哇,你真的是…沒想到你還可以一口氣說這麽多話……”他笑完說,我有點莫名其妙的生氣,我不能說很多話嗎?

“嗯……你要說成熟的話也确實是吧。”他突然把手肘靠在桌子上,又用手撐住臉,歪過頭看我。“團隊作業,一周定主題和要求,三天出一句話梗概,然後人物小傳、核心事件,再是分集梗概,分場,細化,複盤……五個人的團隊流水線作業,兩三個月出一個本子,都是熟手,本子也有那種想象力很好的,可拍性都不錯。”

他看着我的眼神突然變得認真,我也被帶得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等着他下面的話。

“可是孟植,你只有自己一個人。”

我陷入沉默,不知道怎麽回。

“我看過你寫的劇本。”項知言說,他忽然坐正,身型瞬間有了一個變化,頭奇怪地微微仰着,背挺得板正,有種古怪的僵直感。

我不知道為什麽,瞬間反應過來,他是在模仿《盲野》的那個主角。

他動動嘴唇,說了一句臺詞:“餘老師,我…我也能上大學嗎?”

他一開口,我雞皮疙瘩全部起來了。

拿捏的太準了。

盲校學生會非常非常刻苦的訓練語言,所以往往他們中最用功的人說話反而有一種播音腔的調子。

就像項知言現在做的這樣。

項知言眉毛微微動了動,那是一個肌肉很自然的條件反射,他開始露出一個笑,嘴微微得張開,顯得非常的傻和腼腆。這之後表情又慢慢變化,他眉頭皺起,面部肌肉開始有微妙的抽搐,忽然就開始哭。整張臉徹底垮掉,甚至某種意義上破壞了他那種無堅不摧的美貌。只有那種實打實得混着撕心裂肺的極喜撲面而來,生動的地值得每個人都顫栗。

真像。

盲人因為看不見,所以表情學習上會有多多少少的問題,他們最常見的就是非常腼腆的笑,和由于情緒牽動的,沒有任何管理的表情變化。

所以他們不管長相如何,第一眼看上去總讓人覺得有些略微的怪異,尤其是情緒崩潰的時候,那種感覺會讓你感覺看到了一個放大的嬰兒。這也是很多正常演員演盲人演不好的原因。

項知言哭了一會兒才停了下來,擡起頭,恢複了自己的坐姿,用手稍微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真的哭出來了,眼尾都有一點紅。

他笑着問我:“怎麽樣,孟老師,我這段表演夠格嗎?”

我抿着嘴不肯說話。

項知言的笑停了,放下手,看着我沉吟了一會兒,才又笑起來:“沒事的,你有什麽想法都可以直接說。”

我低下頭看手,不知道要不要和他實話實說。老實講,按照他的咖位,這樣對我真的是纡尊降貴,我什麽拿的出手的作品都沒有。他至少還有一部《雨人畫家》。

這種懸殊在面對面的時候讓人倍感壓力,讓人沒有底氣開口。

我沉默的時間太久,氣氛有點尴尬到凝重,這時候項知言突然拉開椅子站了起來。我吓了一跳,以為他不耐煩了要走。

結果我擡起頭,他忽然又是那個樣子,頭部略顯怪異的擡着,轉過身,像是非常着急的樣子,往前沖了幾步。

“我…你…你不能亂說,你拿我的本子做什麽?我的本子,你還給我!”

他喊着,往前跑,尾音落下的時候整個人突然踉跄了一下,像是撞到了什麽東西。

我知道他撞到了什麽,《盲野》裏面這是個小日常的場景,主角立志要考大學,同村的人笑話他,故意拿走了他的本子誘導他去追,他們那個教室桌椅板凳擺放那個盲人學生已經很熟悉,摸着桌椅邊走也不會摔,可是那幫小孩偏偏在過道上擺了一把椅子。那個盲人學生追過去的時候就這麽撞在了椅子上。

這是個很小的橋段,我不知道項知言為什麽要演這一段。

他表演完,回到位子上坐下,擡頭看我,開口:“7秒鐘。”

我腦子裏有一根弦忽然對上了,只是依舊不敢确信他這句話是不是這個意思。

項知言說:“我當時看過本子,回學校找了教室搭了個小布景。第一段就演的這個。”

他捂了捂膝蓋說:“我說完那句臺詞之後,就剛好撞上那把椅子。我當時沒留着勁,特別疼。”

他看着我,眨眨眼:“就因為這7秒鐘,我覺得我一定得見你一面。”

我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項知言忽然又笑了,他指了指會議廳的門:“如果那裏是後門的話,小野步子慢,從後門走到位置上需要13s鐘,和輔導員剛好說完告狀的臺詞。”

他又指了指我身後,“講臺,從右邊繞過去剛好3s,剛好夠語文課代表喊完兩句收作業本了。”

項知言看着我,笑容裏還有一點奇異的神采:“你不用覺得沒法開口,孟植,你這個本子的太生動,在還沒有拍的時候就已經太生動了。我看過很多劇本,能在一個環境裏這麽準确的把空間動作的事件和結合的這麽好的,只有那些很厲害的編劇。大多數情況下角色都是在靜态或者是維持某種固定運動的情況下對話,還需要跟組編劇根據片場的情況去調整臺詞長度。但是你這個本子,他每一個動作、臺詞,都是結合在一起,在同一個時間軸裏流動的。”

他頓了頓,再一次開口:“在這個本子的範圍裏,你不用顧慮任何事,我相信你一定是最了解這個故事的人,你有最高的話語權。”

我有點,被他說得想哭。

一個劇一旦拍了,編劇就幾乎沒有任何話語權,劇組就是戰場,有資本有靠山聲音才大,從選角,籌備到拍攝,編劇似乎只有在改劇本的時候有存在感。而似乎什麽事都值得改劇本,預算不足場景換不了,演員請假不來,突然下雨了但是拍攝不能停,某某演員又要加戲,諸如此類的不勝枚舉。

現在資方管的越來越寬,最早的創作環節也要摻上一腳。越發顯得編劇好像只有執行的義務,沒有說話的權利。

他這樣尊重我,我不能再敷衍他,于是我終于還是開了口:“……事實上你演的非常好,非常像,技巧上不是我們找的盲人學生可以比的,但是我們當時這段時候需要的那種……”

我抿抿唇,想想還是換了個說法:“……你太漂亮了,這副皮相帶來的那種氣質的加成不是你學的像能磨滅的。我們當時那個戲的感覺怎麽說呢。”

我絞盡腦汁,想要找一個他能感受的敘述:“你見過黔南的秋天嗎?黔南有些山上幾乎都是草,秋天一眼望過去永遠是一片曲折的枯黃和蒼涼,《盲野》就是這種感覺。小野站在一片枯黃裏,手裏握着跟木頭盲杖,走着山間土路,看不到終點。”

我看着他,說:“但是你太好看了,那個人如果換成你,觀衆的視角就離不開,這個故事到最後情緒最激烈的就是你個人的一個獨角戲,那些昏黃的背景就沒法被看見了。”

我自覺把話說完,緊張地盯着項知言的反應。

說來真是慚愧,年輕的時候明明是在吵架第一線的噴子。随着年齡漸長,膽氣也不是那麽足,腹诽的時候能夠罵人家罵得停不下來,當着面就開始斟酌措辭了。真是越活越回去。

項知言也許是感受到我有多緊張,朝我露出一個笑,那個笑容有點小小的自嘲和調侃,一下子把我的不安去掉一半。

“孟老師也很會誇人啊。”他說,“因為長得太好看而不适合。就算被拒絕了都會高興的。”

“你別叫我老師。”我有點急,非常冠冕堂皇地撇清責任:“而且這只是我一個人的看法,你不用放在心裏。”

“還是要放在心裏的。”項知言狡黠地眨眨眼,“我還是之前那個意見,希望孟老師能認真考慮下,我真的很想要孟老師寫的劇本。”

榉木無青于2019-09-05 22:44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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