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其實按理說,項知言做到這一步,我但凡識相點就該答應才是。
但是越是這樣,我越知道不能答應他。
這是職業道德的問題。
“項先生。”我還是開了口,我知道語氣裏一定有揮之不去的遺憾和劣根性作祟的沮喪。
“我想您可能,還是高估我了。也許您看上的是《盲野》的生動,我可能,目前也就只有寫出這麽一部作品的能力。”
這句話說完,我身上的壓力就輕了一層。
《盲野》之所以那麽生動,是因為我親眼目睹過故事裏的每一個情節。
我之前逃避現實的時候,在一個特殊學校做志願者呆了一整年。
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那到底算是逃避現實還是一頭紮進更殘酷的現實裏頭。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些家庭的安穩幸福,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就幾乎要熄滅了。
不像是生病或是意外那樣的巨變帶來的痛徹心扉,這種形式的痛苦就像是軟刀子一刀一刀在深夜割破你的身體,它給你充分的修養時間,卻總是在快好的時候再切上一刀。
太多的家庭因為這個支離破碎,離婚,抛棄,有些家裏有錢的,甚至會雇人專職照顧小孩,自己從不露面。
剩下那些帶着孩子艱難生活的,每一句“他活着就好”的背後,都不知道經歷過多少失眠的長夜。
有些故事,你僅僅把它真實的樣貌呈現出來,就勝過無數巧思。
所以《盲野》說是劇情,其實更像是紀錄片,我是在學校做志願者的時候,先寫的小說,後面改的劇本。
那些流淌着的劇情,我甚至不需要去過多想象,它們就在我腦子裏按部就班的出現了,每一句臺詞都有原型,每一個橋段都真實的出現過。
我做的不過是把他們串聯在一起。
這就是《盲野》的劇本之所以生動的原因。
而其他的,不管是改編或是原創,以我現在的狀态,我沒有信心能寫的比《盲野》更好。項知言給了我這樣的評價和信任,我不想辜負他。
我莫名其妙的磕巴起來,好容易把話說完,項知言陷入了更久的沉默裏。
我在一片安靜中忐忑不安地等着他給我判刑。
我想他應該差不多放棄了。
感覺過了很久很久,我才聽見項知言有點無奈的話。
“……孟植,你其實可以更有自信一點……我尊重你的決定,但是如果你改變主意的話,你有我微信。”
他這樣說,大方得體,進退有度,越發顯得我瞻前顧後,畏縮不前。
可是前進的這一步我實在是不敢邁過去。
他這句話說完,大概也的确是沒什麽話可以繼續講的了。找了個理由,就離開了會議室。
我一個人在屋裏渾渾噩噩地坐了一會兒,緩了緩那種患得患失的情緒,也才磨磨蹭蹭地站起來。把拉出來的椅子擺好,關燈,關門。
我一邊往外頭走,一邊用手機給盧青和發消息告訴她我先自己回去了,并且囑咐她這幾天暫時不要過來找我,也不要給我發消息過來。
我暫時想一個人呆着。
我出耀華的時候碰到了盧丹平,他似乎從什麽地方回來,下了車瞥了我一眼,馬上洞悉真相,開口諷刺:“這你都還擺着架子?這麽自命不凡。”
我就知道,項知言能從哪看到我的劇本,不是盧青和就是謝崤。這下盧丹平自己認了,倒是省的我再去盤問一道謝崤。
盧丹平這人就讓我很想揍他,奈何剛才在會議室裏和項知言的那一場談話讓我元氣大傷。實在是不想理人,于是黑着臉往外頭走。
盧丹平拉住了我。
他臉色還是一如既往的死人相,手牢牢把着我的手臂,疼的我幾乎以為要廢掉。
“孟植,一個人頹廢也要有限度。已經三年了,你不能一直走不出來。”
我被他氣笑了,也顧不得這裏是耀華的門口,直接怼了回去。
“盧少爺,不用操心我,倒是盧青和今天收到寰宇的宴會邀請,你不先查查這個?”
盧丹平臉色變暗,手臂捏得更重了,語氣更是森冷的吓人。
“沒有下次,否則我不會讓青和再跟你見面。”
“你可以試試。”
我大大方方地刺激他,“你看看盧青和會不會照着做。”
盧丹平手勁大得可以把我胳膊捏碎了。
我冷哼一聲,使勁把他甩開,順着人流就往外頭走。
比不得這種富家少爺天天有車接送,忙的要死還能顧上我這個小喽啰,我再跟他閑扯,晚一點就沒有地鐵了。
我順着人流走,也沒在意穿着一身高定擠地鐵奇不奇怪。反正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我西裝革履,精神體面,內裏依舊是個慫貨。
等終于到了家,手機早就沒電了。我也沒有開機的心情。直接把手機扔到一旁,躺在床上裝死。
我的出租屋雖然是租的,但是它是這個世界上最能讓我安心的地方。
我躺在床上,漫無目的的胡思亂想。
我在想項知言的話。
獨處的時候是最自由,也最安全。我可以肆意放飛自己的情緒,不需要顧忌任何人,也不用擔心被誰察覺了端倪。
我見過很多年紀輕輕就顯露在文字上才華的人,就比如齊東,她是在網上寫推理小說的,年紀不大,文筆就已經非常老練。我看她寫了好幾年,想象力讓人嘆為觀止,紅的理所當然。
還有之前跟過劇組時遇見的前輩,那才真是被職業訓練出來的專業,對空間時間的把握渾然天成,尤其擅長寫追擊戰和群戲。
或者謝崤這種,家裏父母都是高知,從小見識和視野就和同齡人不同。就算他自甘堕落,就喜歡網文游戲,寫出來的東西也比別人獨到。加之他引經據典簡直信手拈來,寰宇好幾個他手裏出去的歷史劇,至今沒人在史料上挑出過錯。
而我呢,全然是個的野路子,優勢大概是邏輯思維比較強,感受性好一點,以及我真的特別喜歡寫故事。
從迷《山海》那會兒,我就在網上寫點同人,後來寫過自己的原創,都是在小網站,純粹圖個自己爽,也從沒想過要把這個當作職業發展。最後幹了這行有一半的原因是因為畢業的時候閑的沒事,正巧周黎進了個劇組,我就暗戳戳地投了簡歷。
誰知道竟然中了呢。
後來我才知道,跟組編輯是文學組最苦的崗,也是最沒發言權的崗。成天的工作就是協調劇組的拍攝進度,拼了老命地在劇情合理性和拍攝實踐中做取舍。
既要被原著團隊嫌沒有信仰,又要被劇組嫌矯情。
在進《山海》的劇組之前,如果不是周黎在支撐着我,我早就轉行了。
想到周黎,我忽然一陣恍惚。陳年舊事統統浮上心頭,一幕幕畫面閃過去,停都停不下來。
其實我今天,沒有完全和項知言說實話。
我算是那種,挖掘自己的經歷來寫作的人,目前為止,我覺得我參與過的真的值得說的兩個劇本。一個是《山海》,簡直是我踏上游戲路的初心和青春記憶;一個是《盲野》,記錄了我在特殊學校看過的一整年人間真實。
所以按照這個思路,我其實還能寫一個故事,一個荒誕到可笑的故事。
這個故事很矯情,沒什麽新鮮的立意,似乎也沒有幾個正面讨喜的人物,主角的悲慘遭遇很難說到底是可憐還是活該。但是确确實實跌宕起伏,堪稱人間笑話。
我不覺得項知言會通過這個劇本,除非他也想當一個笑話。
榉木無青于2019-09-05 22:44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