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經歷了一夜不可言說的夢中情節,沈喬第二日比尋常起得又早了一些。
意識回籠之後,他閉着眼睛等了好一會兒,依然沒聽見鬧鐘的鈴聲,沈喬失去了耐心,眉頭皺得緊緊的,伸手在被子裏摸了半天,總算碰到了手機的棱角。
摸出來掀開眼皮瞄了眼,發現拿倒了,沈喬轉過來看了看時間:
七點十三分。
他從喉間呼出一口濁氣,将手機往床頭櫃上扔,“咚”一聲不知道撞倒了什麽,而後看也不看,擡手拉開了被子,坐了一會兒,才往浴室那邊去洗漱。
神清氣爽地收拾了自己一頓,沈喬再出門的時候,習慣地去衣櫃那裏翻泳褲,半拉開櫃門,他的動作頓了一下,又重新關上了。
——今天他沒有帶着往日的背包出門。
……
“師傅,去北園墓地。”晨光在整個城市間揮灑,沈喬站在馬路邊,懷裏抱了束百合花,擡手攔了輛的士坐進去。
司機從後視鏡看了他一眼,打着方向盤把車開了出去。
四十多分鐘之後。
司機按了下計表器的按鍵,觑了眼價格:“一百二十三。”
沈喬拿出手機刷了微信,拉開車門往出走,懷裏未開的白色花朵含苞待放,随着他的動作小幅度地晃動着,一點一點的。
他抱着花去門口登記,給門衛看過自己身上就帶了一束花,沒有什麽易燃物品影響墓園的環境之後,就被放行進入。
黑色的運動鞋踩過一級級石階,沈喬按照記憶,往熟悉的那個石碑方向走。
右轉、直走、再右轉,第三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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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過四個過去,他就見到了那張黑白照,照片上的女人眉眼精致而冷漠,或許是拍照的時候表情太過正式的緣故,眼角、唇角、就連颌線都是冷的,貼在這冰涼的墓碑上,讓人乍一看去,骨頭縫裏都透出寒意。
這就是他的母親,沈矜意。
準确點說,是他的養母。
沈喬把手裏的花放下,擡手在面前放水果貢品的石板上擦了擦,指腹上就是一層帶着細碎砂礫的灰。
他面上露出幾分嘲意,與照片裏的女人對視,聲音裏帶着很淡的啞然:
“找個人來定期收拾這麽簡單的事情,陸成圳都沒有為你做。”
“要是你還活着,應該不能忍受自己這樣被他踐踏吧,畢竟媽媽你一直很好強,不肯向任何人認輸。”
對陸成圳是這樣,對蘇瓊佩也是這樣……後來對沈喬,也是這樣。
他出門忘了帶紙巾,只用手掌在那粗粝的石板面上擦了擦,幹淨的掌心很快就被染成了模糊的灰色,沈喬半點不介意,又低頭吹了吹,然後把手裏的那束百合放在了墓前。
花店裏精心包裹過的新鮮花束上猶然帶着細細的水珠,獨屬于百合的淡淡香味傳開,有種我見猶憐的氣質在搖曳。
沈喬随意地拍了下變得有些髒兮兮的掌心,重又擡頭與墓碑上的女人對視:
“說來也巧了,今天我去附近花店買花,他們那裏極力向我推薦最新鮮的百合,我結賬走出來才想起來,你好像最讨厭的就是這種花。”
“你說你小時候漫山遍野的墳地裏都是它們,明明是純潔的白色、卻從死人堆裏長出來,讓你連聞到味道都覺得不喜歡。”
“不過,除了我應該沒有人會來了,媽媽今天先湊合一下吧。”
沈喬鮮少說這樣多的話,明明是在輕聲低語,眼裏卻都是倦怠,所以他很不适應地停了停,然後又扯了下唇角,“反正以後我也不會來了。”
他的語氣輕飄飄地,與之前相比沒有任何的變化,普通的像是在說今天天氣,內容讓其他探親的人聽了,卻會覺得後背發涼。
沈矜意的墓碑所在的位置算不上好,來時的路上都有松柏靜靜伫立在兩旁,随着太陽高度的變化,陰影會庇護附近的許多墓碑,從早到晚,總有長眠之人能在這炎熱夏日得到清涼慰藉,唯有她這塊碑……
不偏不倚,始終暴露在日光下,不論寒暑。
沈喬甚至都懷疑,是陸成圳和蘇瓊佩太讨厭她,才特意選了這麽個絕佳的位置,讓她死後也不得安寧。
多奇怪啊——
沈矜意活着的時候,存在感是那樣的強烈,陸成圳厭惡她、蘇瓊佩嫉妒她、家裏的傭人畏懼她。
結果等她一死,所有人好像都一夕之間忘記了與她有關的記憶,留下她一人在這裏無人問津,或許這是對她最殘忍的報複。
只有沈喬還記得時不時地來看她。
但今日之後,沈喬也不能來了。
他依然記得沈矜意病得最重的時候,話都說不出來,陸成圳在外面走廊裏打着電話,臉上都是肅殺似的冷漠,明明就跟病房離着一道門的距離,不僅戴了口罩、還不知讓秘書哪裏弄來了防護服,站在走廊上引起諸多人的關注,仿佛他的妻子得的是什麽傳染性極強的烈病。
直到沈矜意停了呼吸,他也沒往那道門裏邁入過一步,包括後續的收屍、火化,陸成圳都是請了人來專門負責的。
病房裏的人只有沈喬。
他站在病床前,沈矜意戴着呼吸口罩,眼睛都要睜不開,卻還執着地看着他,呼吸一下比一下更辛苦,氧氣面罩裏都是白霧,她卻死死地看着沈喬。
她露在白色被子外的手緊緊地抓着冰冷的鐵床杆,指尖不複青蔥白嫩,手背上被繃帶纏着留置針,顯得那水腫的指頭更蒼白病态三分。
沈喬垂眸看着她,看着旁邊儀器上數字不斷降低的呼吸頻率,沉默了很久,遲疑了一下:“陸成圳在外面。”
沈矜意對這個名字似乎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
她直瞪瞪地看着沈喬,淩亂的頭發覆在額上,這神态看着近乎可怖。
唯有沈喬沒退。
他對上沈矜意的眼神,一動不動,想起一件事來——
那是沈矜意找人給他治療畸形戀情的期間,沈矜意又生病了,半夜被陸家老宅的人送進醫院裏。
沈喬剛接受完治療,路都走不穩,電梯等了太久不到,他扶着樓梯扶手,一層層、緩慢地爬上了十六樓,身上的衣服統統濕透,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
剛走近病房,沈矜意已經醒了,正被家裏照顧她的阿姨搖着床坐起來。
見到他的樣子,沈矜意露出個溫和的笑容來,仿佛他們母子間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她還是那樣得體、矜貴的高門婦人,他也還是那個擁有幸福家庭的孩子。
沈矜意拍了拍面前的床,喊他:“喬喬來了,坐吧,今天感覺怎麽樣?”
沈喬沒有任何表情,只目光沉甸甸地看着她,沒有過去坐,他已經不能像是以前一樣,毫無芥蒂地去到這個母親的身邊了。
他開始恐懼這個女人。
沈矜意似乎讀懂了他的目光,臉上的溫和不變,語氣卻變得殘酷了很多:
“喬喬。”
“你不要怪媽媽,我不是說了嗎?我不介意你跟誰談戀愛,但陸哲不行,那個女人的孩子不行。”
“如果你到現在還不肯悔改,那你就不要認我這個媽媽了,我死的時候也不必你來看我,死了以後也不要你來給我上墳。”
……
站在病房裏,沈喬同跟死神對峙着、無論如何也不甘心離開的沈矜意又對視了很久。
然後他終于開口,問出了藏在心底的話題:
“媽媽是不是想聽我發誓,要我這輩子都不再跟陸哲來往?”
聽到這個名字,沈矜意有了反應,她的指尖痙攣似的亂抓,在被單上留下一道道痕跡,像是掙紮、也像是痛苦。
沈喬小幅度地勾了勾唇。
他沒有如她的願。
仿佛與沈矜意比拼耐心似的,他在病床前等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淩晨三點,檢測機器響起警報,代表心跳的那一欄成了平直的線。
沈矜意到死都沒有等來他的那句話。
所以她到死都沒有閉上眼睛。
沈喬被她的眼神釘在原地,還是被醫護人員拉開的,護士甚至因為年輕,沒怎麽見過這種場面,看他孤零零在病房裏接受親人的離開,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半天,仿佛想要安慰他。
只有沈喬自己知道——
他不需要任何的安慰。
甚至見到沈矜意的模樣,他的心底油然生出快意來。
……
“你可能不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們的樣子了。”
墓碑前,沈喬再一次開口。
“那時候我剛跟年紀大的孩子打了架,還打輸了,身上都是泥巴,躲在游樂園的滑梯下面,聽見院長跟人聊天的聲音,等聲音遠了,我偷偷探出腦袋去看了一眼是哪家的有錢人又來了。”
“然後一眼被你看到,原來你根本沒走。”
“後來院長跟我說,我被你們家收養了,我不肯相信,也不停地後悔那時候為什麽要出去打架,怎麽沒能讓你們看到我更好的樣子,同時,我也覺得你們或許只是一時興起,過後又會把我送回來……”
“直到再見到你的時候,你跟我說,‘知道我為什麽挑中你嗎?因為你跟我很像,我喜歡你的眼神,不肯認輸,我們是一樣的人。’”
從那時候開始,沈喬就覺得,能夠遇到沈矜意,應該是命運之神給他的眷顧。
她把他從泥潭裏帶回了家,給他精心的照顧,給他最好的成長環境。
哪怕一時做錯了什麽,給他注射過Omega的信息素之類的,在沈喬看來,也不是什麽太大的事情——他可以将那歸結成是陸成圳的錯。
可是後來……
沈喬停頓了很久,再次開口。
“如果沒有跟陸哲的這件事,或許我會成為你心目中最完美的兒子。”
“可是你讓我恐懼愛,給予我最深沉的痛苦,讓我見識了地獄。”沈矜意把他從泥濘裏拉起來,洗幹淨他身上的每一道泥點,在他終于充滿希望的時候,又輕飄飄一擡手,将他推進了懸崖深處,不見天日。
“在我終于失去希望的時候,我想報複你。”
“我也想讓你知道這感覺,所以我故意在你臨死前不肯發誓,要你死不瞑目,故意帶着你最讨厭的百合花來看你,讓你也明白這種厭惡,甚至也想每來一次,都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你——”
“我永遠愛陸哲,那個你最厭惡、最讨厭的蘇瓊佩的親兒子。”
在敘述的過程中,沈喬停了很多次,內容也是斷斷續續的,好像直到今天,才敢把那些不能見人的傷疤挖出來,讓陽光把裏面那些快要捂壞的、爛掉的肉都曬一曬,殺殺毒、消消菌。
然後……
痛痛快快地割掉。
“可我現在不恨了。”
“你已經走了,永遠留在了這些痛苦裏。”
“而他重新回到了我的生活中。”
“這一次,我來是想告訴你,我會好好過日子,戒煙、聽醫囑、按時吃藥、鍛煉身體,我要好好地去過我的新日子了。”
“再見了,媽媽,感謝你賜予過我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