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霍明煦

三個人找了個商場的星巴克坐下,霍明煦特意脫了自己的制服,穿了件薄襯衫,此時在星巴克休閑惬意的環境裏正襟危坐一臉嚴肅地看着面前兩個高中生。

他從張啓進那裏拿到連光濟的名片之後一刻沒耽誤的就和他取得了聯系,但連光濟正在開會,秘書接了電話轉告了情況,那邊馬上就把席之空工作的地址發給了他,說是随後就到。

江宴看着霍明煦,而霍明煦直直地盯着席之空,三人之間的氣場越來越詭異。

終于席之空被盯得受不了了,清了清嗓子說:“那個,您好,您剛剛說您是南區檢察院的檢察官是嗎?”

霍明煦還是嚴肅地點頭,面上的表情始終沒什麽變化,全身都寫着“違和”兩個字。

江宴喝了口星冰樂,“請問您今天來找我們是——”

“我是來找席之空的,如果可以等一下還希望你回避一下。”

“……”

席之空心想,好正直一檢察官啊。

江宴幹笑,說:“不好意思,這位叔叔——”

“年紀不大,應該是哥哥。”霍明煦再次嚴肅地糾正他。

席之空憋不住笑了,本來是一個非常正經的談話,但他聽着江宴和面前這位年輕檢察官有來有往的“過招”,再嚴肅的氛圍都被破壞了。

他笑說:“檢察官您好,他是我哥,我知道的他都知道。”

霍明煦點點頭,大概是精神緊繃太久,面上冷漠的神色終于堅持不住有了一絲松動,他把江宴上下打量一遍,調整了坐姿和席之空說話:“本來按道理辦案期間我不應該私下和你見面,但是這個案子有點特殊,希望你不要覺得唐突。”

“案子?”席之空一愣,随即反應過來:“您是說我爸爸的案子?”

“目前還不能完全确定這個案子和你父親的案子有關,但是剛剛連先生接了我的電話之後讓我先過來,他等會兒可能也要過來,所以我覺得這裏——”霍明煦轉過頭環視了一下四周相對來說比較複雜的環境,又道:“我建議是可以換一個地方再詳細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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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宴挑眉不置可否。

——地方是他選的,他剛剛也沒想這麽多。

他心中腹诽這個霍明煦“出爾反爾”,明明是說随便找個地方,現在找了這麽個地方他又不滿意。

還總挑刺。

霍明煦看上去對席之空友好許多,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他的空空比較可愛,江宴心裏有點不太舒服。

他放下手裏的飲料說:“那就換一個地方,等我爸——來了之後,我們直接去他公司。”

“你爸?連先生是你爸?”

霍明煦驚了。他沒辦法把面前這個看上去一點都不公子哥的普通高中生和著名企業家連光濟的兒子聯想到一起,“你叫什麽名字?”

“江宴。”

江宴幹脆的扔下兩個字,又補充道:“我跟我媽姓。”

連光濟打來電話說剛開完會,江宴挂了電話把手機揣回兜裏,說:“我爸開完會了,我們出去在路邊等他吧。”

三個人站在車來車往的馬路邊上,江宴背上背着席之空的書包,席之空懷裏抱着顧意書的手稿。霍明煦從出現到現在一直都沒有吝啬他的目光,那樣子似乎是要把兩個人看穿。

他又盯着席之空看了一會兒,問他:“你今年上高二?”

“嗯,開學就高二了?”

“你說江宴是你哥?”他又問。

江宴看他一眼,突然從心底騰起一股莫名的占有欲,把手擡起來搭在席之空的肩上往自己懷裏一帶,“是他哥。”

——不僅是他哥,還是他男朋友。

“啊…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哥,不好意思檢察官。”

霍明煦撇撇嘴點頭,不置可否。

三人在路邊等了十幾分鐘,一輛黑色別克商務在他們面前停下,司機搖下車窗,霍明煦彎腰看到了後排座位上的連光濟。

他心想,連光濟的名字如雷貫耳,沒想到人還挺低調,座駕都是“普通”商務車。

江宴坐在副駕駛,時不時看後視鏡裏不安的席之空——他本來是想坐後排的,結果一打開車門發現江雯也在後面,他剛擡腿江雯就把他趕到前面去了。

“你好,連光濟。”連光濟向霍明煦伸出手,面上是歉意的微笑,和他打招呼:“今天你的電話過來我正在開一個很重要的會,所以讓你先過來等了,很抱歉。”

霍明煦握住他的手:“連先生您好,我是霍明煦——”

“我知道,老張都跟我說了。”

“老張?”霍明煦腦子飛快地轉,随即道:“您說的是…張檢察長?”

聰明如他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各種關系。

為什麽這麽棘手的案子無人敢接,他接了辦得不順利連院裏領導都對他避而不見,可他居然攔下了張啓進,還從張啓進那裏拿到聯系方式找到了當年案件的——嫌疑人家屬。

而這位“嫌疑人家屬”,又和著名企業家連光濟有着這種特殊的聯系,是他兒子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夥伴。

即便是霍明煦來之前做好了“功課”,也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層關系在。

“是,你們張檢察長。”連光濟喝了一口茶,指了指後面的席之空說:“小空是和宴宴一起長大的,從小我當親兒子看大的,我知道你今天來找我們的目的。”

霍明煦抿唇沒有答話。

江雯和連光濟對視一眼,輕咳兩聲說:“霍檢察官,請您不要介意,小空現在的監護人是我,所以有什麽事都是我和宴宴爸爸在幫他處理,他現在只是個高中生……”

霍明煦擺擺手:“連夫人,我今天來其實只是想了解一下具體的情況,涉及案件相關的內容——咳咳。”

他話說到這裏停下了,連光濟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目光落在司機身上。

“那等會兒到公司慢慢說吧。”

下班高峰期,別克商務在車流裏靈活穿梭,雖然堵了會兒,但到公司的時候好歹是不算太晚。

連光濟把人帶去了頂樓會議室,特意叮囑了秘書不準來人打擾,還謹慎地反手落了鎖咔擦一聲,席之空回頭看了一眼。

霍明煦:“……連先生您不用——”

“沒事,沒事啊,檢察官你說吧,現在沒外人了。”

霍明煦心中犯嘀咕,這場景看上去怎麽那麽奇怪?明明他只是來了解個情況,搞得跟非法交易似的。

他雙手十指|交叉搭在桌面上,低頭看了眼資料上涉案項目的名字,說:“因為這兩個案子有太多相似之處所以我才懷疑這當中有什麽聯系——席之空是吧?”

“我在。”席之空點點頭,因為緊張看上去整個人都很局促。

“別緊張,現在我問你幾個問題。”霍明煦拿出筆記本做記錄,看上去比剛剛見面的時候随意了很多,“當時你父親的案子一審宣判之後你們提起了上訴,我想問——”

“當時那個案子,作案手段極其殘忍,輿論一邊倒地譴責,為什麽會想提起上訴?”

江雯看席之空聽完他的提問全身都在發抖,忍不住就開口幫他說了兩句,“檢察官,我們小空他爸爸——”

沒想到霍明煦不僅不理會,反而接着抛出了更尖銳的問題:“還有,一審期間辯護律師并沒有提交相關嫌疑人精神疾病的證明,為什麽二審就有了這麽一份鑒定書?——雖然沒起作用。”

霍明煦面不改色埋頭書寫,絲毫沒有在意席之空的反應。

連光濟也有些看不下去了,說:“霍檢察官,當時小空還小,很多問題他都不知道。”

“可他全程出席了庭審,不服上訴也是他和他姑姑操作的,他都不清楚難道你們清楚?”霍明煦一句反問,把連光濟接下來的話和動了動嘴唇準備說話的江宴都堵了回去。

席之空做了個深呼吸整理好心情,片刻道:“您好檢察官,提起上訴是因為我知道我爸絕對不會殺人,輿論的譴責不會影響這個事實,至于爸爸的精神狀況鑒定,法庭最終也并沒有采納。”

霍明煦随即低着頭笑了笑:“好,因為一些客觀原因,我能查閱到的資料有限——”他擡眼看着席之空,意味深長地說:“現在我們能看到的并不是全部事實,而我相信當年辦案的檢察官也看不到。”

“四十萬。”席之空咽了口唾沫,不安地絞着手指,“二審宣判後有人給我送來了四十萬。”

霍明煦筆尖一頓,慢慢放下筆,“有人給你送來四十萬?”

“是的,幾個月還是半年,我不太記得清了。”

“錢呢?”霍明煦又問。

“錢我一直沒動,前幾天連叔叔幫我放到安全的地方了。”

霍明煦看一眼連光濟,連光濟連忙解釋:“我是連保險箱整個擡走的,絕對沒有破壞指紋什麽的!”

“……我不是說指紋。”

“那我肯定也沒動過!”

“我也不是說您動過那些錢…”霍明煦嘴角居然出現一絲笑意,不過也只是轉瞬即逝,他立刻又恢複了一本正經的嚴肅神情,轉過去問席之空:“他們拿現金給你的?”

席之空點頭。

霍明煦在本子上寫了一個巨大的“四十萬”。

本來他看卷宗這案子也沒什麽問題,但席之空說他收到了四十萬——誰會這麽好心,給一個以極其惡劣的手段殺了人的殺人犯的兒子,送來可以維持生計的四十萬巨款?

席之空:“叔叔——”

霍明煦擡頭看他,他又連忙改口:“哥哥,我爸爸真的不是殺人犯,我覺得那個錢肯定有問題,但是當時我不敢說,我怕……”

“怕什麽?”霍明煦反問。

席之空低下頭咬着嘴唇,艱難開口:“從我小時候開始我們家就不是很富裕的家庭,我爸不可能為了錢就——不可能為了錢就出賣自己,這四十萬,或許只是別人給他的附加條件。”

霍明煦看着席之空又笑了,他靠在座椅靠背上伸了個懶腰:“小小年紀,想得挺多。”

“我——”

“沒事,很正常,你說的情況也不是不可能出現。”霍明煦想起什麽似的,反身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張電腦繪制的照片和一張普通照片遞給席之空,“這兩個人,你認識嗎?”

席之空歪着腦袋看桌面上兩張照片說:“這個我知道,他就是——他就是受害人。”而後他看着那張繪制的照片皺着眉頭仔細想了好一會兒才又道:“這個人…我不太确定,但是我好像見過。雖然我沒去過爸爸上班的公司,但有一次我去工地上找過他——不行,我不太确定,我只是看着眼熟。”

霍明煦立刻兩眼放光坐直了靠過去,看着席之空問:“你再好好想想,那時候你有十幾歲了吧?應該還記得?”

席之空又盯着看了會,然後雙手捂着臉沉默地思索,腦海裏飛快的回憶着當時去工地找席初志的場景,一些零散的畫面慢慢在他眼前拼湊出完整的記憶片段。

那天他是因為要去給席初志送中藥,到的時候席初志正在招呼吊車吊建材。他一路小跑道席初志身後,踮着腳拍了拍他的後背,喊他:“爸爸!”

席初志回頭,面上都是灰,被汗水打濕之後花了整張臉。他把安全帽摘下來待在席之空腦袋上,拉着人往活動板房走,邊走邊說:“下次不帶安全帽不要過來,太危險了,昨天差點就出事了。”

推開席初志臨時寝室的門,席之空坐在椅子上問他:“出什麽事呀?”

“有個領導視察,進來的時候恰好有個工人沒帶安全帽,他剛說這種情況很危險,結果上面突然掉了一塊石頭下來,正砸在那工人腳邊,你說危不危險。”席初志把保溫杯擰開,到了一杯藥在塑料杯裏,一回頭看到席之空手裏扯了張紙巾沖他過來。

“爸爸,你不是保安嗎?為什麽在這裏?”席之空坐在席初志旁邊的椅子上給他擦汗,“這裏實在是太辛苦了。”

席初志笑說:“對我來說哪裏工作都是一樣的,公司安排去哪裏就去哪裏。”

席之空撇撇嘴,看上去并不認可他的說法。

“你先回去吧,煮好飯,爸爸回來做菜——爸爸今天一定早點回來。”席初志站起來往窗戶外面望了一眼,忙沖席之空擺手:“快走快走,等下領導來檢查看有人沒安全帽爸爸又要挨罵了。”

“好吧,那我先回家煮飯哦。”

席之空剛從裏面拉開活動板房的門,外面揚起的灰塵就迷了他的眼睛。他條件反射蒙住眼睛,席初志忙上前一步捂住他的口鼻把他往板房裏面帶。

“咳、咳咳!”席之空狠狠地嗆了兩口,等灰塵散去,他看到幾個人拿着鏟子鋤頭的站在不遠的空地上。

席初志眯起眼睛看了看,把席之空拉到身後去站着,自己往外走了兩步。席之空在他身後探出個腦袋,又被他按了回去,“回去!”

被按回去之後席之空又不死心地從另一邊探出頭看,對面兩個人朝他們走了過來,面上都不是客氣的表情。

——回憶到這裏,席之空漸漸對霍明煦拿出來的電腦繪制的照片上那個人有了印象。

因為那個人後來差點打了席初志,手裏拿着鐵鍬嘴裏嚷嚷着“給錢!”、“不給錢我們就上省政府!”、“把你們老板叫出來!”這樣類似的話。

席之空腦海裏的畫面越來越多,耳邊的聲音也越來越多,他緊閉雙眼仔細回憶着那人的樣貌,畫像上的人就慢慢和他腦海裏那個人重疊在一起。

他突然放下手,敲在桌面上發出一聲悶響。他說:“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麽了?”霍明煦追問。

“我想起來這個人,他叫…叫什麽…”然而席之空所有的記憶又卡在了這人的名字上。

當時幾個人直接沖着席初志走過來,二話沒說就要把他拉出去,說是讓他帶着去找總經理,他們要讨個說法,不行的話就別怪他們不客氣。席之空被席初志鎖在活動板房裏,只能緊張地扒在窗戶上看。

除了那群人,很快周圍就聚集了許多工人。席之空隐隐聽見為首的人直接指着他爸的鼻子罵“你不過是條看門的狗”。

——你不過是條看門的狗。

席之空太陽穴發脹,耳邊只剩這麽一句話。随後他眼前的畫面又一次破碎了,隐約看到那個人拿着鋤頭差點朝他爸揮下去。

而後他身邊的同伴——就是席初志案子裏面那個受害者,拉住他的手臂說了一句:老七,冷靜點,別鬧出人命。

老七,好像就是這個人!

席之空抖了抖嘴唇做了個深呼吸,終于顫聲說:“老七,他們叫這個人老七!”

“這麽說,你确實見過這個人?”霍明煦眼底湧上意思驚喜的神色。如果說之前他是一半證據一半直覺來判斷兩個案子相關聯,那現在他基本就能斷定這兩個案子之間确實存在着千絲萬縷的聯系了——不僅作案手法一直,受害人還曾是一起讨薪的夥伴。

席之空反複地又看了那張畫像好一會兒,終于肯定道:“對,他們叫他老七,我見過他一次,就在爸爸的工地上。”

霍明煦寫下“老七”兩個字,問他:“老七肯定是個外號,別的關于他的事情你記得起來嗎?”

席之空遲疑着搖搖頭,而後咬了咬下唇又說:“回家我給爸爸擦藥的時候,他好像接了一個電話,有人叫他…叫他勸勸?”

“勸勸?勸誰?”

“勸誰我不知道,但是說他們約在公司見面,挂了電話爸爸跟我說那兩個人是來要工資的,他們算是小包工頭,帶了很多老鄉來做事,結果沒拿到錢。”

“這兩個人是老鄉?”霍明煦指着桌上兩張照片問:“你現在說的這些,能确定沒錯嗎?”

席之空抿唇,輕聲說:“我能記得的我都說,記不太清的,我也不知道怎麽說…”

霍明煦輕咳兩聲:“那你再仔細回憶回憶。”

“其他的我真的記不清了——這個‘老七’的名字裏好像有一個‘其’字,我只聽到這麽多,電話裏。”

“好,沒關系,那……”

……

這場“談話”持續到了晚上十一點。

甚至到一半的時候江雯實在是坐不住了,又不肯先離開,還在連光濟的陪同下去隔壁休息室休息了半小時。

霍明煦的筆記本上記了滿滿當當十幾頁紙,他幾乎問了關于席初志這個人所有能問的問題。席之空知道的席之空說,席之空出生前那一年他不知道就由江雯來說,他還問席之空要了姑姑的電話,當着他們的面兒就約定了見面的時間。

在公司樓下,連光濟叫司機開車送霍明煦回家,霍明煦婉拒,打了個車回辦公室加班去了。臨上車前,他回頭細細将身後“一家人”打量了一遍,沉默片刻還是把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他本意是想提醒這一家人,如果他真的排除萬難把這個案子翻出來,萬一這背後确實存在問題,那案子背後的人肯定不會輕易放手。

花了那麽大的代價隐藏了真相,為了圓一個謊,就會有一千個謊。

回家路上連光濟開車,江雯坐在後排靠在江宴身上睡着了。席之空坐在副駕駛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麽,十字路口等綠燈的時候連光濟拍拍他的肩:“小空,今天你說的這些,當時沒有警察問過你嗎?”

席之空搖搖頭,說:“從來沒人問過我,要不是今天這位檢察官問我,我都快要忘記了。”

他真的忘了當時給席初志送藥的那天有多熱現場有多混亂,席初志在最後關頭死死扒住活動板房的門不讓他們闖進去。而他站在門口吓得瑟瑟發抖,等到外面沒了動靜才敢開門出去,然後看到席初志手背上有一道口子往外滲着血。

如果不是霍明煦和他手裏的畫像,那道傷口連着那個空氣中揚着灰的下午,他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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