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了斷

晚些時候顧意劍來了,手裏拿了兩個最新款全新未拆封的iPad。來的時候席之空剛寫完一張試卷和江宴從書房出來,正巧,連光濟陪江雯去産檢也回來了。

兩個iPad疊放在茶幾上,圍着茶幾坐着的五個人也沉默得一句話都沒有,整個客廳剩下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

最終還是席之空先開了口,他的聲音輕又軟,聽上去比接電話的時候好了很多。他說:“舅舅,這兩個iPad你還是拿回去退了吧,挺貴的,我和宴哥都不用這個,錢還是留給弟弟妹妹看病。”

“啊不是,這是——這是我們單位送的…”顧意劍來的時候只是想買些水果,可劉萍覺得那幾個水果往一套房子一百多萬面前一放實在是太寒碜,硬是拽着他去了數碼城,然後聽說現在席之空和江宴一家住在一起,一狠心就買了兩個,一共八千多塊錢。

結果他這麽一解釋,這兩個iPad顯得更不合适了。

江雯刀子嘴豆腐心,平日裏怎麽把席之空這舅舅家一家人罵得狗血淋頭都不作數,一看到顧意劍局促的樣子心又軟了,她清了清嗓子:“那個,小空,舅舅今天來是不是跟你商量房子的事?”

席之空配合地點頭,主動把顧意劍手裏的資料取了過來。

資料袋裏裝了一式兩份購房合同,還有一份公證文書,附了一份房管局出具的情況說明。

“這些都已經辦好了嗎?”席之空翻着手裏的三份資料問了一嘴。

顧意劍輕咳兩聲:“都差不多了,因為你沒有成年,所以我們去做了這個公證,保證……保證賣房産所得用于你的……”

“舅舅,”席之空把資料一份一份的裝回去,善意地打斷了他,“辦完手續拿到錢盡快給瑩瑩和阿傑看病吧。”

“小空!小空…舅舅以後一定還你錢,補貼的事真的對不起!這房子賣了是瑩瑩和阿傑的救命錢,他倆會一輩子記得你的恩情,我們一家人這輩子都會記得你的恩情……”顧意劍一邊說一邊激動上前握住席之空的手,眼圈紅了,聲音也哽咽了。

“不用了舅舅,”席之空低下頭笑笑,語氣裏都是令人心疼的雲淡風輕,“好好給弟弟妹妹看病吧,這病不好治,花錢多,你也要保重身體。”

顧意劍平靜了心情轉身看着欲言又止的江雯,還有他身邊的連光濟,說:“江姐,姐夫,我沒用,沒能幫上小空不說,還要賣他的房子,我家裏條件不好,小空就——”

“小空我們會照顧。”江雯看一眼席之空,手抓緊了沙發心裏沒由來的緊張。

她動動嘴唇,緊接着沉默了一會兒,對江宴說:“宴宴,和小空上去寫會兒作業。”

Advertisement

席之空不動,她又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小空,雯姨和舅舅有點話要說,和哥哥先上去。”

“雯姨……”席之空猶豫着站起來,一步三回頭地走上樓梯。

江雯朝他擺手:“去吧,聽話。”

等江宴和席之空上了樓,江雯重新回到沙發上坐下,也招呼顧意劍坐下。

“過戶的手續可以慢慢辦,錢可以先打給你,像之前說好的——”她喝了一口熱水,緩緩又說:“雖然小空還有幾個月就成年了,但是監護權我還是希望你能放棄。”

顧意劍心中愧疚,顧意書去世席初志精神又出了問題,居委會通知他和席之空姑姑去的時候,他因為曾經受過顧意書很大的關懷,主動接過了監護責任。但他沒想到最後事态會演變成這樣。有一天會有一個于他而言毫無血緣關系的陌生女人來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來讨要席之空成年之前幾個月的監護權。

這看上去更像是指責。

而對江雯來說,哪怕就是這幾個月她也等不了,只有成為席之空的監護人,她才能更好的保護他。

她是這樣想的。

“相關部門我已經托人去通融了,你只需要出一份聲明說你已經無力撫養席之空,無法繼續履行監護人的義務,剩下的我這邊來辦。

“而且——以後小空的一切我都能負責,你們再也不用操心。”江雯沒發現只要顧意劍一表現出猶豫的樣子,她的語氣就迫切上幾分,“房子當然你可以賣給別人但是!但是你急着用錢不是嗎?我出了高于市價五十多萬的價格,賣給我是你最好的選擇,明天我就能給你打錢。”

連光濟走到她身邊攬住她的肩,補充道:“江雯的意思,除了監護權,以後沒有特別重大的事,希望你們都不要來打擾小空的生活。”

“您這是……”顧意劍眉峰緊蹙,江雯在他臉上看到幾分顧意書的影子。

她頓時心驚肉跳。

這可能是她這輩子最“惡毒”的時刻了,她現在是要從顧意劍的手裏把席之空“搶”過來,讓他從此以後都和顧意劍沒有關系。

再晚些時候顧意劍走了,江雯坐在卧室小陽臺的藤椅上,手邊是連光濟給他熱的牛奶。她喝了一口,擡頭看着繁星點點的夜空,一陣風卷了些栀子花香過來,忽然地又像回到了某一年盛夏。

那陣顧意書因為寫作工作需要,去外地采風幾天,席初志恰好也出差,把席之空送去了顧意劍家。結果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席之空第二天就自己背着包跑回家了。他忘了拿鑰匙在樓梯口蹲了一上午,褲子口袋破了一個洞什麽時候錢都掉光了也不知道,下午餓得不行了才走去了江宴家。

江宴下樓打醬油,一回頭就看到他沒精打采的迎着西沉的太陽走過來。

他遠遠地看着席之空沒說話,等人耷拉着腦袋走得近了差點撞他身上,才皺眉問他:“你怎麽在這裏?”

那時候席之空還是個粘人精,而江宴還時常在他面前端着“哥哥”的架子,關心的話說起來一點都不柔和,席之空看着他就撇着嘴差點哭出來。

他眉頭皺得更深:“你怎麽跑回來了?”

後來為了哄好哇哇大哭的席之空,江宴把昨天攢下來的零花錢拿出來給他買了兩顆棒棒糖。他不知道為什麽席之空會哭,但如果他把哭得慘兮兮的席之空領回家,江雯十有**是要吼人的,所以他站在門口剝了糖紙把糖塞到席之空嘴裏,小聲地“恐吓”他:“不準哭了哦,再哭剩下一顆糖我就自己吃。”

席之空抽抽嗒嗒地說:“阿、阿宴哥哥吃……也可以…哇……”

本來說前半句他都不哭了,沒想到說着說着就哭得更大聲。

江宴拿他沒辦法,把剩下那顆糖也塞進他的兜裏,扯着袖子擦了擦他哭得髒兮兮的臉,“你能不能不要哭了…”

“我、我嗚嗚嗚,我不想哭……嗚哇…”

“……”

席之空好不容易把哭聲憋回去,從嘴裏拿出糖來舔了一下,眼淚還在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時不時就又要哭出聲音來。

江宴被他哭的心煩意亂,咬着下唇氣鼓鼓地“訓斥”他:“真的不要哭了哦!不然今晚我不跟你睡一張床了!”

“嗚嗚嗚阿宴哥哥,我、我是不小心哭的嗚嗚嗚……小空不哭了!可是,可是阿宴哥哥……哇我停不下來啊………”

席之空說着不哭,卻一直哭到江雯聽見門外的動靜拉開了門。

問清楚來龍去脈之後江雯趕緊先給席之空煮了一碗面,并且“罰”江宴喂他吃完。江宴坐在桌邊拿筷子喂席之空吃面,席之空看着他的眼睛特別真摯地做着解釋:“阿宴哥哥,今天小空是因為太餓了才會一直

哭的,真的不是你太兇。”

江宴面無表情哦了一聲,把席之空的嘴裏塞得滿滿的。

等席之空好不容易咽下去了他才說:“你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了,餓了只會哭嗎?”

席之空對着他甜甜一笑:“可是小空是八歲的小孩子啊!”

江宴:“……哦。”

“阿宴哥哥我吃不下了……”席之空向來飯量就小,一碗面吃了一大半有些飽了,看着江宴伸過來的筷子搖了搖頭。

江宴“嚴肅”地看着他,他立馬又嘟着一張嘴,眨了眨一雙靈氣的大眼睛,從書包裏拿出一把不知道哪裏弄來的快要蔫兒了的栀子花遞給江宴,讨好道:“阿宴哥哥,這個送給你,我們不吃了好不好?”

江宴把栀子花拿在手裏,看了看花,又看了看席之空,“勉強”答應了他的交換條件,放下了筷子。江雯站在廚房門口,抱着手臂看着古靈精怪的席之空,笑得眼睛都彎成月牙。

多年後現在的盛夏好像多了幾分燥熱,她喝了杯子裏最後一口奶,站起身回卧室關了門。

眼看着七月末了,栀子也都開到了最後的花期,再也不是清香的味道,繞在晚風裏,像是一寸一寸訴說着對盛夏的不舍與眷戀,然後消失在周圍的空氣中。

……

過了幾天席之空開始去藺同瑞給他介紹的工作室工作,日常就跟着校對一下,處理些瑣碎的事物。看他年紀小,工作室裏其他人都比較照顧他,雖然老板也只是個研究生剛畢業的愣頭青,但年齡上總是不吃虧的,許多事情教起席之空來還是有模有樣。

就這樣席之空在工作室幹了一個星期,因為他乖順的性格和突出的文字功底,做事也有着相較于同齡人來說不可多得的認真嚴謹,大家都對他不吝誇贊,他工作起來也得心應手。

最近他們工作室接了一個出版任務,席之空總覺得作者的名字眼熟,校對文稿的過程中竟然在書裏看到了顧意書的名字,他馬上跑去問老板這書作者是誰。

老板看了眼,說:“哦這個,隔壁大學文學教授,臨退休了想自費出本自傳,但是後來不知道誰投資了她,不算自費了——怎麽了?有什麽問題?”

席之空捧着手稿搖搖頭:“沒什麽問題,只是…我看到我媽媽的名字,不知道她說的是不是同一個人。”

“噫?你媽媽?”

“嗯,”席之空指着手稿裏面顧意書三個字,又道:“我媽媽,顧意書。”

年輕老板立刻放下手裏的雜志站起來,看看席之空手裏的手稿又看看席之空本人,高聲道:“你是顧老師的兒子?”

“啊?”

席之空有點蒙。

他媽好像也沒當過老師吧?不是說畢業之後就開始給人代筆,寫點東西賺稿費了嗎?

可年輕老板看上去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親兄弟一樣激動,一把抱住席之空說:“天啊,顧老師的兒子都這麽大了!”

“額,不好意思請問…”席之空不适地推開他,“請問老板您是…?”

“以前我上高中的時候社會實踐,去一家出版社,那時候顧老師帶的我。”

席之空笑笑,心中突然湧上些奇異的感覺,他說:“這樣啊。”

年輕老板又問:“顧老師最近怎麽樣啦?上次我整理東西的時候居然發現她還有一本手稿在我這裏,可是我聯系不上她,我記得十年前她就特別想自己出版來着,可是那時候顧老師說她家正是用錢的時候,沒多餘的錢給她出書了,然後我……”

席之空抱着書稿站在原地,老板後來說了什麽他已經不大聽的真切,聽到最後他低着頭問了一句:“不好意思,請問可以把手稿給我看看嗎?”

“本來也是應該物歸原主的,我馬上給你找!”

年輕老板鑽進辦公室後面的小房間翻了會兒,拿了厚厚一疊信箋出來,席之空接到手裏,好像重新擁抱到了十年前的顧意書。

他小聲說了謝謝,然後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而和時間一樣消失的,還有席初志案子的消息。

張啓進一個會直接“開”了半個月,忙得他腳不沾地,巡視組一來,許多問題也跟着暴露,經常是一個會接着一個會。

前年工業區發生的塌陷事件又被翻出來,顯然是個爛攤子,但他還得去接,上面下了文要求必須盯着涉事企業落實賠償問題,上午他開完會避開記者從後門走,剛從玻璃門邁出去沒幾步,一個高個子身着制服的年輕檢察官就将他攔住了。

霍明煦已經在這裏蹲了他三天,前兩天見他出來,都沒能擠得過那些長槍短炮的記者和攝影,今天托他同學的關系提前得知張啓進要從後門走,一大早咬着根油條就來蹲了。

幾天前市郊安居工程的項目工地上,施工隊正在打地基,一鏟子下去挖出一具屍體,一起多年前的命案因此跟着被重新挖了出來。

警方對比了DNA從失蹤人口庫裏面也沒能找到相應的線索,發了內部協查通告,全國各地各部門聯動也沒能找到屍源。大家對這種迷案都是避之而不及,但霍明煦腦子是遠近聞名的一根筋,誰都怕辦不好這案子,跟燙手山芋似的碰都不敢碰,偏偏他不信這個邪,硬是從蛛絲馬跡裏找出了線索。

他在辦公室裏整整悶了三天,突然發現幾年前有一起極其相似的案子,從作案手法上來看初步可以判斷是出自同一個人,他興奮不已,仔細查閱着案件相關的資料,卻發現那案子的嫌疑人早就被抓了,如今正在本市監獄服刑。

始終是年輕人,沖勁兒大體力也足,就算是三天沒睡好,第四天一有了思路他就決定把這事上報,然而上報的過程中他卻頻頻遇阻,領導甚至找他談話明裏暗裏都勸他不要翻這案子。

他退了一萬步,說不翻舊案但這個新案子總要辦,全國人民都看着,總不能就這麽糊弄過去。領導先是嘲諷幾句是他非要接這個案子,後來幹脆避而不見。

吃了好幾次閉門羹之後,他無可奈何之下終于把視線落在了檢察長身上。

張啓進看這個年輕檢察官目标性極強,顯然是沖着他來的,不僅神情嚴肅,還上來二話沒說先把手裏的資料舉到了他面前。

“您好,耽誤您幾分鐘時間,這案子您得看看——”

張啓進身後的保安一前一後地準備上前把人攔下來,他擺擺手道:“等一下。”

霍明煦左右看一眼,繼續說:“打擾了。我叫霍明煦,是負責8·10案的檢察官,這案子我想您一定知道,警方遲遲找不到屍源,而且我發現這案子和多年前一起已經結案的案子裏犯罪嫌疑人的作案手法幾乎如出一轍,受害者死亡時間應該是去年,但是那時候嫌疑人已在服刑。”

“你什麽意思?”張啓進翻看他手裏的資料,擡眼問他:“懷疑模仿作案?——你哪個區的?”

“檢察長我南區的。不是模仿作案,通過已有的證據判斷我懷疑犯罪嫌疑人是同一個人。”霍明煦說。

張啓進理了理衣領:“如果知道嫌疑人是誰直接申請逮捕——”他說着把還給霍明煦的資料又拿了回來,翻開某一頁皺眉道:“810那案子是發生在這個安居工程三期項目工地上?”

“準确說是屍體在這裏找到,但根據警方調查那裏不是第一案發現場,只是個抛屍現場,和幾年前這起案子一樣,都是殺人抛屍,都是——”

“你單憑這幾個條件判斷是同一人作案,站不住腳吧?”

張啓進站在車面前扯了扯領帶,腦子裏

猛地閃過了席初志案件的卷宗,他往後翻了幾頁,果然看到了資料上用紅筆圈出的“席初志”三個字。

年輕的霍明煦或許是被這個問題問住了,但他來之前就知道這位檢察長嚴謹又果斷,自己成不成功能不能繼續挖這案子就看這一次了,也是做好了充分準備的。

于是他說:“證據一半,直覺一半。”

張啓進笑了笑,把手中的資料合上拍在霍明煦胸口,“年輕人就是有沖勁。”而後他又左右看了一眼,往霍明煦面前站了站,向他伸出手說:“祝你成功。”

霍明煦和張啓進握了手,愣在原地看他的車駛出視線範圍,站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指腹在手心一張名片上摩挲着。

他低頭看到黑底名片上有燙金的線條,拿在手裏壓得他手腕發酸。

……

席之空整理完手裏最後一份文檔,把整個文件打包給校對的姐姐發了一份,靠在轉椅上伸了個懶腰,拿起手邊的手機給江宴回信息。

剛發出去,江宴就打來了電話。

“下班了沒?”

“剛下班!”

他打了個哈欠嗷嗚一聲,江宴在門口拎着兩杯飲料聽得心癢癢,他颔首笑了笑,對着手機溫柔道:“門口等你。”

席之空穿着薄外套從大樓出來,看左右沒什麽人,助跑兩步直接挂在了江宴身上。江宴被他撞得心尖兒都在發顫,迅速在他唇上啄了一口,低聲問他:“今天我們寶寶被老板誇獎了嗎?”

“你怎麽還記得這茬兒啊…”席之空失笑,看他手裏拎着飲料,迫不及待拿起來戳開喝了一口,嘴裏塞滿了果凍粒,“這種醋你也可以吃這麽久?”

江宴伸手攬着他腰,兩個人往街邊走,聳聳肩說:“沒辦法,我媽的醋我都吃。”

“人家只是誇誇我,又沒說別的。”席之空道。

江宴不說話,把他的包接過來背在自己身上。

席之空歪着腦袋看他,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讨好似的說:“那你誇誇我,誇過我們老板就行。”

江宴于是清了清嗓子:“空空真是宇宙無敵可愛?”

“……江宴你好俗啊。”

“我一個學理科的,哪裏有別人會誇。”

席之空噗嗤一聲笑出來,停在原地轉身看着江宴,盯了半晌才又說:“說個正經的,我今天拿到個好東西,你猜是什麽?”

“嗯?”

“估計你也猜不着,我自己都沒想到,我老板居然是我媽那時候帶過的學生,今天我從他那裏拿到了我媽十年前的——”

他話音未落,往前的去路就被人攔住了。

霍明煦西裝筆挺的站在兩人面前,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席之空腰間江宴的手上,禮貌笑道:“不好意思兩位同學,打擾一下,我叫霍明煦,是南區檢察院的一名檢察官。”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