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深潭

“你這個……”穆因咬牙切齒道。

他想起宋和彥故作輕松但還是難掩失望的表情,他把竺樂水當做朋友,不想給他添太多麻煩,而實質上竺樂水卻這麽盤算着。

“我媽确實不太好溝通,尤其這種事情,哪個有話語權的樂意趟這渾水。但你求我就說不準了,畢竟兒子說的話總比外人的要容易入耳。”竺樂水道,“能混到我媽面前來,費了不少功夫吧?距離那事隔了那麽久了,還想着要洗白,那麽在意,到這步泡湯了多可惜。”

穆因撇過頭去不理他,竺樂水見他不買賬,随他去。曾經任他拿捏的小玩意溜走了,不僅脫離掌控,還生出了利刺,這種感覺不大妙。昔日看不起的家夥忽的能與自己平視,讓他牙癢癢,希望看他多碰幾次壁灰頭土臉的才好。

來之前,他便做好了中途與竺樂水撞上的準備,本來沒有報複的心思,聽竺樂水這麽一講,穆因都捏緊了拳頭。

據他所知,竺樂水做手術在國外靜養,宋和彥還去看望過他。這份情誼比不過他的作惡欲,旁觀宋和彥身處旋渦那麽久,他偏要試試,不讓竺樂水如願。

“寧老師。”穆因換了個稱呼叫竺夫人。

竺夫人從樓上緩步下來,先看了穆因,再看了竺樂水,她先對竺樂水說話:“你明天去複診不要忘了。”

竺樂水不在意地應了,竺夫人又對他說:“你們兩個認識?”

他只是講道:“好像是我高中學弟。”

說完,竺夫人對穆因道:“人緣挺好。”

聽不出褒貶,穆因道:“我在學校聽過寧老師的音樂會,想……”

竺夫人不吃這套恭維,很淡地點了下頭,讓竺樂水快點回房休息,她不欲繼續聽下去,穆因跟了兩步,道:“寧老師對所有流派的音樂一向尊重,我這裏有件事想要請求您。”

“什麽事?倒是直接說就好了,七拐八拐的。”竺夫人道。

她語氣很慢,說話時總微微擡着下巴,無形中給人一股壓力,穆因道:“有首歌被說是抄襲,很久前的事了,我希望您可以聽一下,這……”

竺夫人再次打斷他,道:“你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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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因道:“我朋友的歌。”

“哦。”竺夫人道,“可惜我這裏不是什麽評判原創與否的地方,問錯人了。能幫忙聽的大有人在,你去你們學校問問肯定有好些。”

能幫忙說話的當然有,能有效果的卻是只能有竺夫人了,和別的老前輩根本沒機會說上話,何況請求對方。

要是穆因有這個本事,不會去欠吳星津這麽個人情。團裏也有別的隊員動過這個腦筋,但辦起來何其困難,別人不會那麽容易樂意賣你面子。

他再次感到不夠強大帶來的沮喪,風浪面前自身太過渺小,難以對局面有所轉圜,眼睜睜看在意的人痛苦迷茫,而他自己心裏好不到哪裏去。很多人說他心太軟,他難以改掉了。

“抄襲是原創歌手最大的罪名,寧老師你說過要敬惜音樂,這對自己和他人都适用。”穆因道,“我希望您能聽一下,這本來是首很好的歌。”

竺夫人瞥了眼手機屏幕道:“宋和彥,宋家的小孩會沒人脈幫他說話?”

“他不想讓父母操心。”穆因道。

這時吳星津從廳裏出來,看到兩人正在說話,插了幾句話。穆因想着這比自己會說話多了,竺夫人和吳星津道:“原來你這是給我找了件難事。”

穆因道:“麻煩寧老師。”

“是吳先生面子大。”竺夫人道。

離了竺宅,穆因重重舒了一口氣,剛剛還以為自己絕對沒法說服竺夫人了,差點受了竺樂水的蠱惑,不過竺夫人不好說話是真,竺樂水也當自己不會成功,現在算是自己行大運。

他沒讓吳星津送自己回宿舍,就差朝他鞠躬道謝,吳星津和他說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吳月風曾在竺宅做客,在午後放過穆因唱的歌,竺夫人無意表揚過幾句,還和吳月風說這是不錯的合唱對象,面上裝作從未聽說過穆因而已。如果不是這樣,他也不會帶穆因來試試。

“應該早點講的,我怕萬一失敗了,那你心理落差太大。”吳星津道。

被他這麽一說,穆因的焦慮确實少了許多,他心想自己往後定為大小姐鞍前馬後,随她怎麽鬧。

宿舍裏宋和彥穿着周讓送的生日禮物,一條帶着白色大翅膀的睡衣,穆因一進門以為自己虛驚一場得了臆症。

“今年維密你要開場?”穆因問。

宋和彥朝他扔墊子,自己從沙發上滾下來,道:“好!跨界轉行了!”

·

說着要轉行,宋和彥盯周讓盯得緊,這次周讓是C位,而周讓雖改了平日裏吊兒郎當的态度,但還沒讓宋和彥滿意。

“你比隊長還隊長,你怎麽不去管隊長。”周讓道。

有時陸千江想管成員,也不好語氣太硬,宋和彥正好填了他的缺。周讓在地板上癱了會,開始說去年某個頒獎典禮。

“唉,宋和彥淚灑舞臺為哪般哦……”周讓道,“嗚嗚嗚我們還沒觸摸過更高處的光。”

陸千江用腿踢了踢周讓的小腿,讓他別激怒宋和彥了。那次獲獎感言堪稱暴打毒唯的臉,宋和彥拿着個人獎的獎杯泣不成聲,沒有明說自己的心結,但大家都能意會,事後唯粉爆哭說哥哥實在太善良。

“等下吃什麽?”穆因問俞成蹊。

“東邊開了一家生煎店挺好吃的。”林沒插嘴道,“咱們待會去吃吧?”

穆因說好,中午吃飯的時間是唯一能真正放松的空檔。他開俞成蹊的車載三個人,俞成蹊不放心他一個人開車,只讓穆因在他在的情況下過過瘾。周讓在車門外徘徊了下,穆因道:“這門從下往上開。”

周讓坐進來後,裝作副痛心疾首的樣子,道:“穆因你變了,不是當初那個騎公共自行車的仔了!你們學校沒告訴你艱苦樸素嗎!”

穆因笑笑,道:“但是現在暑假。”

下午潘正明來找穆因,問他要唱的電影主題曲有沒有想合作的對象,制作方讓他來選擇,穆因說了吳月風,說那邊他會去邀請。

“梁舒可以考慮下,梁舒也想唱,她比吳月風實力要好很多。”

“不好。”穆因拒絕道。

他欠吳星津的人情想盡早還掉不說,就是不欠這份人情,他也不願意和梁舒處在一起。這些年梁舒與俞成蹊的炒作通稿滿天飛,俞成蹊已不需要這樣的熱度,而公司要綁着他帶動梁舒。俞成蹊對此沒說什麽,穆因是想到這個便郁悶成了一只氣鼓鼓的河豚。

“不想和梁舒前輩合作。”穆因壓低聲音,還擡起手遮住嘴巴,像說悄悄話一樣和潘正明說。

潘正明道:“行,聽你的。梁舒沒少和我磨,最近我避着她點。”

“謝謝潘哥!”穆因笑道。

他唱了好些電影的曲子,這塊市場競争還不激烈,而一首動人的歌曲往往能讓電影更能賣座,如果歌曲火了,和很多自發的專輯沒有差別。穆因□□了幾首,現在找他的約歌的通稿很多,他也樂意去花時間。

比起拍戲,這花的時間要少,正合了他的專業,還能在本地不走,沒有比這份工作還适合他的了。

告知了吳月風,吳月風道:“我以為你要避着我。”

“不要亂想。”穆因道。

吳月風則說道:“今日如此,是為往後更好地避着我。”

穆因無語,道:“你說說我幹嘛避着你?”

“那自然是我不慎捅破了窗戶紙!糊不回去了!我都不敢和別人倒苦水!”吳月風道,“追你的又不少,我當你聽聽便會過幾天忘掉。然而我看你距離我不過五十米,就想要往反方向沖刺。”

“我當然已經左耳進右耳出了。”

“我直覺可準了,知道以後你居然不趁機利用一二,這不符合常理,自然就是在膈應了。別說你佛系當愛豆,真有那麽佛你幹嘛當愛豆。”

穆因不可思議道:“你這個小姑娘,要賺錢當然靠自己賺,怎麽可以……”

“你看,你就是在膈應。”

“……”穆因無話可說,道,“我認為這是道德問題。”

吳月風“啧啧”兩聲,道:“對別人不夠狠,就是對自己狠。”

穆因和她聊不下去了,和她講了些事宜便把電話挂斷。俞成蹊在陽臺和自己父親打電話,過了十分鐘左右,進了屋子。

“他怎麽說?”穆因問。

“周末來坐坐。”俞成蹊道。

為此即便有家政來打掃衛生,隊友們還嫌不夠,再整理了好幾通,才覺得勉強夠俞父落腳。當了五年隊友,各自的家人差不多都見過面,連穆因的養母養父都來送過一次自家做的一大盆筍燒肉。

但俞成蹊的父親從未出現過,倒是在新聞上露過三字的名字,大家都稱呼為“俞先生”。

大家知道俞成蹊和俞父關系僵,過了那麽多年俞父都堅持着反對,他們希望兩人能憑借這次見面轉暖,各自都不願意拖後腿,怕哪個細節沒到位,給俞父留下個差印象。

來的時候俞父沒提前一個小時通知,直接在門外敲了敲。宋和彥正小聲和穆因說提前見公公了,被穆因的手肘撞了下。

俞成蹊過去開門,俞父走進來被大家打招呼,他不冷不熱地應了,收着表情盡力讓自己看起來親和點,可惜效果不佳,周讓心裏忐忑,一直在陸千江後面。

他們坐在客廳裏,穆因和宋和彥一直在廚房裏忙活,宋和彥在給他幫倒忙,一頓飯燒得和開了場演唱會那樣累。燒完菜,穆因倒了杯熱水給俞父捧過去,俞父正側頭和陸千江講話,說得還算愉快。

“叔叔。”穆因道。

被宋和彥那句“提前見公公”說得現在還耳根泛紅,穆因這些年大場面見了不少,很久沒覺得如此艱難,話都組織不起來。

俞父說完話這才看向他,好似不确定似的,多看了穆因幾眼。穆因覺得他神色漸冷,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一樣感覺到了。

之後穆因用手機去問俞成蹊,字打到一半删了,俞成蹊和俞父平日說不上什麽話,更不會去和俞父說他們倆的糾纏,俞父連俞成蹊去當偶像都接受不了,知道了和同為偶像的隊友在談戀愛肯定更加生氣。

他也隐隐覺得俞父有些眼熟,不過俞父也常出現在很多圈內酒宴,自己雖然參加得不多,但可能也有過一面之緣。

那杯水俞父沒有碰,他沒說幾句話,便和俞成蹊說要走,別的過後再聊。宋和彥急忙說道:“穆因燒了很多菜呢,他燒菜可好吃了,俞叔叔要不要留下吃中飯?”

俞父拒絕道:“不吃了。”

于是五個人吃了一大桌菜,周讓說燒了那麽多像是在過年吃團圓飯。俞成蹊送走俞父還聽到俞父的冷哼,他之後收到俞父的短信原本是不想回家的,吃到一半才說要去家裏一趟。

俞成蹊剛剛到家,他看俞父沒有回來,看冰箱裏有保姆包好的餃子,給俞父下了一鍋。他見過穆因燒水餃,那時兩個人打着哈欠在廚房裏等水餃煮熟,穆因知道俞成蹊蘸醋要放點辣椒醬,放完後再給自己的那碗放糖。

等到天色暗了,俞父都沒有來,俞成蹊給俞父打電話沒有被接通,他給俞父的助理打,說俞父近日很忙,昨晚通了宵解決完工作後直接去了俞成蹊的宿舍,在車裏又接到別的電話,現在飛到國外去解決急事,只是當面簽個合同,很快就回來。

再過了兩個小時,俞父的電話能打通了。那邊才接通了來電,便對俞成蹊道:“你那些隊友都是什麽人,趕緊給我滾回家裏去。”

俞成蹊道:“怎麽又來了,都是和我共處了幾年的人,好不好只能由你說了算麽?”

“那是你眼睛看到的不夠多不夠深,我想到你和他們混在一起,我就生氣。”俞父道。

“爸,你今天最好說出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來。”俞成蹊道。

俞父那邊被打斷了一下,有人和他說正事,俞父把電話挂了。這期間穆因打電話進來,問俞成蹊現在和好沒有。

“沒,他臨時有事,我等下就回來。”俞成蹊道。

穆因道:“別和你爸爸吵。”

“嗯,知道了。”俞成蹊道,“你先睡。”

穆因仿佛說這些平淡字句裏便能知曉他的情緒,沒有挂斷電話,道:“我陪你說會話好不好?”

“我和他說不通。”俞成蹊道,“可他是我爸爸。”

穆因沉默一會,好像要與他分享什麽埋藏了許多年的秘密,道:“你也要體諒俞叔叔,他也是為你好,只是站的立場太極端。”

“我現在回來。”俞成蹊道,他一邊和穆因說話,講竺夫人今晚發了微博還了宋和彥真相,一邊把水餃扔進垃圾袋,收拾好用過的鍋子,這間屋子和沒有來過一樣。

他還通過自己的指紋開這扇門,俞父這些年沒有搬過家,每一處地方都有俞成蹊的回憶。少得不能再少,然而彌足珍貴,告訴他他曾熱切渴望過一些東西。

小時候他還沒那麽沉默寡言,回到家便喜歡和父母分享趣事,但父母沒那個功夫聽他說自己身邊的小打小鬧,時不時會不耐煩地打斷他,久而久之,他連同周遭的人都不願多說話。父母離婚後他愈漸內斂,不再容人窺探自己的內心世界。

離婚有什麽影響?說來也沒什麽影響,從此少一個人管了,但以前也沒人管他。這個“管”不是控制,而是在乎。

在那時候,俞成蹊是反對過的,可是那些話音都不得回應,如今成了自己嘲諷自己的笑柄,笑自己太天真,居然以為自己擁有過同樣熱切的情感。

俞成蹊把袋子拿出去扔到垃圾桶,在黑暗裏猶豫了幾秒,折返回去再燒了一鍋餃子,在廚房間裏溫着。

既然很快,那明日見到這個,是不是會覺得這個兒子不是那麽糟糕?

只是沒有明日,俞成蹊在晚間收到了他母親的電話,說俞父在返程時突發心髒病。

字詞都是認識的,俞成蹊卻聽不懂了,他母親有條不紊地說着他要做的事情,還給他訂了機票,讓他把俞父接回國。俞成蹊重複着她的說辭向她确認。

她道:“是的,搶救沒多久便過去了。”

昨天晚上還發生了争吵,餃子可能還在鍋裏,父親說的話被匆匆打斷,雖然肯定不是什麽好聽的話……

但是說聽不到,便永遠聽不到了。

想要說出的話、沒有說出的話、止于唇齒的話,沒能等他說,聽的人已經轉身而去,那話将被永遠埋葬在心,往後覆滿一層翠綠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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