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思念

夜,像一張巨網,将白晝的光一點點吞噬殆盡。

今晚,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

夏末,天氣像個任性的孩子,肆無忌憚揮散着它的體溫。

平靜的海面白天吸收了太多的熱量,在昏黃的街燈的籠罩下,更像一潭熱氣騰騰的溫泉。

空氣中都是燥熱,一絲風都沒有,看來是要下雨了。

周圍靜得出奇。

倪永孝耳邊充斥着的“吱吱嗡嗡”的聲音,不知道是因為這個偏僻的地方生長着那些兩栖類生物熱得直叫騰還是因為他在喧鬧的城市呆得太久産生的幻覺。

房子并沒有開燈,小兩層。靜谧伫地在夜色裏像一座陰森的古堡。

倪永孝習慣了這些黑暗,他走路很輕、連呼吸都很輕,輕衣便服地上落樓梯更像一個鬼魅的影子在飄。他在黑夜裏穿行,熟練地進入二樓書房,打開書櫃,随手抽出一張黑膠碟,古老的留聲機裏熟悉的女聲纏綿低吟,直擊他的心坎:

紅紅黃黃葉兒伴我窗

飄他方的你可有著涼

靜問為何是你使我等待

怎麼要千滴熱淚滴進我夢鄉

又是涼的秋 愁無盡的秋

知否當你遠去後牽挂到倦透

旁人常問何事要等

怎麼可一世不愛別人

自問若忘掉你都算應份

可惜每當葉落便念你更深

背著人心酸人如願相戀

推搪當世界再沒秋季再算

倪永孝窩進短沙發裏,金絲窄邊的眼鏡拿在手中把玩着,夜色裏漆黑的眸子并沒有白天的淩厲,思晨的話語言尤在耳,絕望之中泛起陣陣惡毒,“倪永孝,我詛咒你這輩子都得不到快樂!永遠!!”

永遠……

他确實不會再快樂。

“秋來也秋去秋風教人掉眼淚

何時才跟你可重聚

秋來也秋去 要到幾多歲

方信你與我早早告吹

秋來也秋去千千片紅葉跌墜

如完成凄美的程序

秋來也秋去我似秋空虛

只有信會跟你再共對”

只有信會跟你再共對?

思晨不在的時候,他的心裏常會有這種渴盼。

但現在,思晨不在了,物是人非,所有一切終将随之灰飛煙滅。

“茲……波!”碟片劃了幾個圈,尖細的聲音在這個靜寂的夜裏異常地刺耳,倪永孝起身,熟練地取出來,又花了一張。他打開書櫃再抽出一張,又是熟悉的歌聲。

他聽了多少次?

不知道。

可能一千次、可能三千次,也可能一萬次。

他是會計師,凡事喜歡數據分明,他記得他這個書櫃裏還有同樣的碟片121張,但他卻記不得他聽了這歌多少次,甚至記不清楚清楚這房子裏發生了一切,思晨的音、容、笑、貌,他們的種種過往,似真?如假?更像一場錯覺,他有時候會想,思晨真的存在過?回來過?他們确實快樂過?

為什麽回憶裏沒有一點甜蜜的因子?只有痛!痛徹心扉!

他終于明白了思晨曾經的感覺,她不詛咒他死,卻只讓他終身受折磨。

佛曰:受身無間者永遠不死,壽長乃無間地獄中之大劫。

原來,她恨他這麽深!

她躺在他的心口,血色在她胸前暈染開來,她可以為他死,但到死她也不原諒他。

“嘭!”

她擋在他的身前,子彈穿進她的胸腔,硝煙迷散的槍口後是黃志誠的雙眼。

倪永孝突然就乍醒了,原來是書桌上的鬧鐘響了。

7月1日了,1992年7月1日。

一聲響雷劃破長空,緊接着瓢潑大雨,終于下下來了。倪永孝踱去陽臺,溫潤的空氣裏彌漫着的都泥土和海水的腥味,起風了,秋來了。

他點燃一支煙,倚在陽臺的長藤倚上,閃電時不時将他輪廓分明的臉照得清晰。

他很少抽煙,不喜歡身上沾上這些煙酒氣息。

但是今晚他抽了六支,他抽得極慢,直到天空泛起魚肚白。

雨停了,灰暗的天邊開始明亮起來,遠方的天邊紅霞似火,看來會是個好天氣。

倪永孝走進浴室,溫熱的水流自他的頭底滑至腳底,經過他的臉,不知道這些溫熱的氣息來自頭底的花灑還是他自身。

他挑了一件雅色的襯衣,休閑西褲,出門。

長街小巷。

一間着燈的花店在一排緊閉的商鋪裏特別耀眼。

安小婉昨晚沒有睡,漏夜等着清晨才能送到的百合花,為此,她期盼了三個多月。

她仔細謹慎地挑選着每一株,怕被壓壞了,一直抱着站在店鋪前。

倪永孝的車五點鐘的時候出現在了她的面前,他自己開的車,沒有帶保镖。

下車,她按耐着撲騰的心髒将花遞給他,他跟上次一樣,幾乎沒有看她,接過花,眼神停在搭飾的情人草上面,眉頭輕蹙半秒,随即恢複了原本的樣子。

安小婉是看在心裏的,她明白,他不喜歡。怯怯地開口,“我想着搭些情人草好看些,紫色的小碎花襯着白色的百合,不會那麽孤單。”

孤單?

倪永孝的心裏有個什麽東西劃過,很快。

安小婉見他不語,只得滿含歉意再開口,糯糯的聲音裏似乎有哭腔,“我幫你将它挑出來?”

“不用了。”倪永孝反應過來,拉開車門,将花束小心地放在副駕上,發動車子之前終于正視了她一回,“謝謝。”

安小婉想對他笑一笑,不等她揚好嘴角的弧度,他已經連人帶車消失在了晨幕裏。

她轉身,眼神對上安父,淺淺一笑,低頭上樓。

很多事安父都不明白,他也不打算刨根問底。

但他知道相依為命的女兒長大了。

倪永孝将花束小心翼翼地放下。

這一場雨,讓這個冰冷的墓碑染上了一些泥塵,他掏出身上的手帕,擦拭着上面的照片,低低地開口,“思晨……”

她笑得那麽燦爛,就像站在他面前一樣,只差對他一眨眼,喚他一聲,“阿孝!”

1962年-1990年,28歲。

二八好年華!他曾這麽調侃她。

她嘟着嘴,跳到他的背上,調皮地将長長的頭發伸進他的襯衣裏,“有多好?”

他被她撓得不停地歪着脖子。

她跳下來吊在他的胸口,“你這麽怕癢,以後一定會很怕老婆。”

他的心撲撲地跳,輕輕蓋上她的唇,“我樂意!”

……

十幾歲的青蔥歲月裏,原來,他們确實有過快樂的記憶。

天已經大亮了,倪永孝轉身,身後的笑容離他越來越遠。

他進來得并不容易,趁着黃志誠還沒來,他必須離開,不然,以後連來拜忌她的機會都沒有。

他的車開出墓園,與黃志誠的車擦過,眼光對視之中,他皺了皺眉,來年,該怎麽辦?

黃志誠手裏依舊是束百合花,清新淡雅,他放下自己的花束,撿起倪永孝那捧,随手一揚,漫天花瓣,一轉身直接向墓園管理處走去。

冷碑上,笑容之下:愛妻文思晨之墓

夫黃志誠

立于1990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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