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草,還是旁邊那只小螞蟻。他撓撓頭,胡亂沖那方向行了個禮:“弟妹好!”
撲哧,吳哲終于忍不住笑了,他頭次發現,這人也挺能鬧。
袁朗一副街巷口拉家常的模樣:“弟妹尊姓大名啊?”
“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我家娘子穿金戴玉,故名歸去。”
袁朗渾然未覺他言外之意的樣子:“歸去,來兮。好兆頭,好名字。”他刻意把來字加重了讀音。
吳哲無語了:“來是語氣助詞,沒有含義。”
袁朗就地坐下,仰頭說:“是嗎?真搞不明白你們這些酸文人。明明白白一個字,偏說沒含義。”
這話就有點禪意了。
吳哲把這話在心裏颠倒了兩遍,愈發覺得看不透眼前這人,苦笑道:“大家相識一場,你把我從裏到外剖了個透,我卻始終沒瞧明白你。看見了不确定是真的,聽見了也懷疑是假的。真是不公平得很。”
袁朗聞言不由自主就笑出了聲。這人本來長得不算好看也不算難看,眼尾微微下垂,很容易顯得沒什麽精神。但實際上,當你看到這個人的時候,你幾乎注意不到他的長相,他的刻薄,他的狡猾,他那副不榨幹你絕不罷休的暴虐之氣,隔着八百裏都能讓人嗅到他的存在感。可當你閉上眼睛去細想他究竟相貌如何,居然想不起來。
辟如此時,他難得開懷,一雙眉眼彎得格外好看,神魂裏所有的攻擊性似乎都在這笑容裏溶解了,陽光灑在他的滿面得意上,竟然燦爛得晃眼。
吳哲不禁恍惚,原來這人其實長這般,悅目?
那笑容湊近他,近到吳哲幾乎無法聚焦,只能模糊感受到一團近乎淘氣的快樂:“對我很好奇嗎?何不留下來慢慢琢磨。”
吳哲繃着臉,鼻尖幾乎相觸,他卻硬撐着沒有半分後退。少頃,袁朗退開嚷嚷:“沒意思沒意思,都吓不到你!”
吳哲憋了半天的氣終于可以吐出來了,故作不經意地接上之前的話茬:“我還沒有好奇到這個程度。”
袁朗又是一樂,他今天看上去輕松極了。只見他一個翻身躺下,枕在吳哲的一條腿上,很舒服地閉上眼睛開始曬太陽:“那麽對老A呢?沒有好奇嗎?”
吳哲不太自在,但不知道怎麽拒絕,這人自來熟的功力簡直爐火純青。
他掩飾着輕輕摸了摸歸去的金蕊玉瓣,道:“不開玩笑地說,直到昨天之前,我都一直在謀劃該如何把這裏的經歷寫成報告,提交上層監察部門。但經過昨日,雖不敢說理解,但我想我已經能抱着更開明的心态去思考了。
“你們和別的部隊是不一樣的,你們的壓力不一樣,挑戰不一樣,那麽自然而然,你們的訓練方式也不一樣。在戰亂不定的國家裏,他們同樣不會有時間去循循教導,十四五歲的孩子也許就要在皮靴的踢打下學習如何殺人。他們魯莽地把未受訓完成的新兵扔到戰場上去,然後看看他們能否活下來或者死去。”
這個話題相對于這個美好的天氣來說有些太過沉重了。
袁朗睜開眼:“但你不喜歡這樣。”
吳哲木無表情:“不喜歡。”
他不喜歡溫柔被粗暴以待,不喜歡善意被惡毒攻擊,他不喜歡團結被打擊,不喜歡理想被嘲諷。
“我也不喜歡。”袁朗出乎意料地說,“幸虧我們并不總需要這樣,事實上這種對身心同時施壓的所謂魔鬼訓練只适用于從沒有上過戰場的人。”
“為什麽?”
袁朗伸出自己的雙手,向着太陽。粗砺的手背上盡是細碎的傷疤,本該細膩的手心則遍布厚厚的繭:“當你用這雙手收割了另一個人類的生命時,你會發現之前經歷過的所有的絕望和痛苦都不值一提。”
道理如此淺顯,連那種程度的痛苦都無法适應的人,在老A是撐不下去的。吳哲想起許三多,想起自己,想起那個女人的生命,想起她戀人半截斷臂上的白骨。
他說:“聽上去很有道理,但是我不信。”
袁朗興味盎然地看着吳哲說話時微微聳動的下巴,等着他的下文。
“你很雄辯,也很通人心。我昨日回去想了一夜才發現被你套住了。明明是你特意設計的環節,為了讓我們經歷這樣的心理過程,結果亦在你的計劃之中。然而你卻用話術暗示是由于我的傲慢導致了現在的情況。我不否認自己會犯這個錯誤,但這件事的主因不在我,而在你!
“你的話裏水分太多了。你說那只是你們的訓練方式,那麽我想知道在基地違規使用私人通訊器材和我們的訓練有何關系?你家裏那位親親和我們的訓練有何關系?”
袁朗:“我說什麽你都不會信了?”
吳哲沒說話,只有胸膛一起一伏,洩露着他的抵觸情緒。
袁朗摸摸索索掏出一串鑰匙,示好地舉到他面前:“這是我宿舍門的鑰匙,這是我辦公室的,這是我更衣間的,這是訓練場的,這是……”
吳哲疑惑地看着這串晃悠悠的鑰匙,看着他獻寶般一把把解釋清楚,然後聽到他說:“現在我把他們交給你。只要你在這裏一天,我就接受你一天的監督。如果發現任何違規行為,你可以随時通報鐵路大隊長,他的辦公室電話是********”
然後在吳哲呆愣的時候,袁朗把鑰匙反手塞進了少校上衣的口袋裏:“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可以自己親眼去看一看那個私人通訊器材究竟能不能打電話。”
鑰匙不少,很沉,落在口袋裏,像一顆沉甸甸的真心。
吳哲低頭去看袁朗,那人依然滿面笑容,眉眼彎彎,十分好看,自信而篤定。
他伸出一只手,像一個充滿誘惑的邀請:“留下來,長相守,不離不棄,随時随地。”
這是一個即使騙了你一百次,也能在第一百零一次讓你相信他的人。
信不信?
吳哲猛然站起來,毫無提防的袁朗一個“哎喲”摔在地上,龇牙咧嘴地去揉扭到的脖子。
吳哲拉起他:“你跟我一起去查,不然我怕有你轉身就作假。”
袁朗眼睛一亮,勾手摟住他肩:“去就去,我還不信治不好你這疑心病了!”
☆、老A的風格
吳哲快樂地回去向同伴宣告這個好消息,他終于決定留下,和他們一起成為老A的一員。可他再沒想到,迎接他的是兩個沉重的包裹。
三多說:“我想回五班。”草原五班,遠離一切榮耀的遠方,所有士兵最不願去的地方。可那是三多從軍旅途中的第一個家。
而成才窘迫地笑笑:“我被開除了。”
為什麽?
為什麽成才這樣的成績第一者會被袁朗放棄,只因為他在這次演習中選擇了撤退?為什麽三多死亦不懼,卻被一次擊殺人犯徹底擊垮?
“我去找袁朗!”他倉惶地想去要一個合理的解釋。
“給我留點臉吧!”成才大喊,聲音帶着哭腔,“他說得沒錯,我自私自利,冷性薄情,抛棄隊友,也注定為隊友抛棄。”
“……怎麽說得這樣嚴重。”吳哲呆住了。
他們最終還是走了,一齊走的。成才是五班的現任班長,他們是同鄉,青梅,一齊來到軍隊,一齊來到老A,現在又一齊守在五班。
袁朗有些惆悵地望着載着他們遠去的車:“我給三多的前任連長打過電話,希望他能解開三多的心結吧。”
吳哲疑惑地說:“我沒聽他提過連長啊,他倒是和一個叫伍六一的關系挺好。”
“退役了。”
“他也說起過他們班長。”
“老馬嗎?他的第一個班長,也退役了。”
“不是姓馬,好像姓史。”
“去年退役了。”
吳哲的擔憂更濃了。能讓許三多心心念念挂在嘴邊的,必然都是他心裏極為重要的人。在經歷這樣一次又一次的離別之痛後,他都沒有想過要退役,卻在這次堅持離開,可想而知他受到的打擊有多大。那個連長,真的能開解得了他嗎?
好在,還有成才。
而對成才來說,好在,還有三多。
說是A大隊,但袁朗帶領的這支只是其中負責前線任務的中隊,籠統就百多號人。其餘的參謀部,後勤組,炊事班,負責軍備測試的,負責電子對戰的,等等等等,分工極細,共同組成了原本上千人的A大隊。
如今新建藍軍旅,除了袁朗這邊,其他全部劃到藍軍旅裏,同時支應藍軍旅和特種中隊。中隊裏一些狀态不佳成績偏後的直接遣到藍軍旅去發光發熱,年紀偏大幾近退役的也都被鐵路以各種理由要走了。如今加上吳哲這一撥新人,也就剩□□十人。
袁朗倒是無所謂,畢竟他們的任務性質特殊,貴精不貴多。但對着鐵路可不能這麽大方,中隊長擺困難,談條件,拍桌子,就差一哭二鬧三上吊了,硬是留下了吳哲的名額。鐵路只好退而求其次,暗地裏做好了讓吳哲身兼二職的準備。
于是我們的少校,就這麽成為了國內A級特種部隊裏的一員,成為了一名被人用“老A”稱呼的特種兵。
而他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老A的訓練量比起選拔時期只多不少。基礎體能訓練是一日三餐,除此之外更有,西式甜點,粵式早茶,零食小吃。隔三差五還有法國菜,意大利菜換口味。一副撐不死你絕不罷休的架勢。吳哲和其他幾個新人新鮮了沒兩天就開始懷念選訓的時候了。
演習的頻次也很高,這日,他們內部組織了一場山地對抗,袁朗帶一隊,齊桓帶一隊,兩隊各占一個山頭。
兩山頗有一點的距離,齊桓決定兵分兩路,一路遠距離狙擊對方的有生力量,一路繞路突擊。吳哲被安排為狙擊手老丁的觀察員,穿着滿身的僞裝,像一只通體遍布青苔的石猴,找了個合适的角度,用望遠鏡觀察對方敵人的方向。
吳哲問搭檔:“我窩這兒行嗎?”
老丁癟着嘴連連搖頭:“不行不行,這個位置太好了。”
完全邏輯不通的回答,既然是好位置,為什麽又不行呢?
但吳哲略一思索就明白了,立刻從善如流地換了一個角度。在自家的演習地盤上,好的隐蔽位置早被各狙擊手記得爛熟于心。所以越是太好的位置,反而越危險。
吳少校在心底暗暗贊嘆了一聲:不愧是老江湖!
老丁三十五六的年紀,怎麽都不算老,老的其實是資歷。他比袁朗來A大隊的時候都早,厚皮老臉,人慫志短,一出任務都往後縮,所以全須全尾熬到今日,經驗豐富,沒傷沒殘,升不上去,也退不下來。
對面的山頭植被茂密,敵人的隐蔽功力也很好,雙筒望遠鏡偶爾看到一個人影,倏然閃過又不見了蹤跡。不過對于觀察力敏銳的吳哲來說,不是大問題。
“10點鐘方向200米。”
随着他的提示,老丁槍聲響起,一個行進中的偵察員立時斃命。內部演習大家自覺性比較好,也不用整那套又是冒煙又是噪音的複雜的電子系統,一個打在身上留下斑駁色彩的橡膠子彈就足夠了。
“幹得不錯~”老丁很滿意這個搭檔。
吳哲得了誇獎,頗有志得意滿之情。望遠鏡緩緩地移動着,然後突然定住。只見幾根枯枝後伏着一團綠草,只有半枚紅色的臂章不小心從草堆裏漏出一個角,讓心細如發的吳少校留意到了。
看身形,這是個潛伏的狙擊手!
從角度看是一個不那麽适合狙擊的位置,因為很容易被樹枝遮擋視線。但道理相同,乍一看不那麽适合的狙擊位置,相比之下更利于隐蔽。
吳哲吐掉叼着的草莖:看來也是個老油條!
“3點鐘方向,600米。”
現在的位置不是很好,于是老丁不着痕跡地轉移了一下位置,調整槍口,砰!
像飛機飛過會在空中留下尾巴一樣,高速子彈在空氣中也會劃出一道美麗的線。那痕跡乍一看透明難辨,但只要你仔細觀察,會發現痕跡後方的物體會在光線的折射下微微的變形,這是尋找敵方狙擊手方位的一個重要線索。
“中計!”老丁敏銳地察覺不對,一個翻身想要離開原本的位置,但是已經遲了。
另一發子彈穿過峽谷,重重打在他的頭盔上,落下一塊硬幣大小的白色粉團。
該死!那不是對手,只是對手用石頭和道具僞造出的一個誘出敵人方位的陷阱。
“漂亮!”袁朗舉着雙筒望遠鏡,确認對方留守的狙擊手已經犧牲,“鍋蓋,把東西撿回來。”
綽號鍋蓋,大名郭超的年輕人颠颠撿起剛剛被子彈打飛的吉利僞裝服和臂章:“再來一次?”
“同樣的花招耍兩遍可不好使。” 袁朗觀察了一下山腳下齊桓的位置,準備先行過去設伏,便對郭超道:“最後一個就交給你了,沒問題吧?”
郭超信心滿滿地接過任務:“保證讓大碩士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袁朗放心地走了。
郭超這一次把袖章收了起來,架了一把□□在石頭上,然後用吉利服遮住,只露出一個黑洞洞的槍口。他對自己的傑作很滿意,絕不相信會被新人識破。随後便端了一把狙擊守在一邊,耐心等待起來。
山下的戰鬥已經打響,然而對面山頭還是絲毫動靜也無。郭超抓耳撓腮地想要快點解決掉吳哲,好趕去和其他隊友彙合。他略心急地用望遠鏡搜索着,突然發現對面林中有一人穿梭而過。郭超趕緊換回槍上的8X瞄準鏡,仔細地去查看那人行過的蹤跡。
那人隐入密林之中,藏得很有水平。然而新姜如何有老的辣,很快,就被他發現有一從灌木頗為可疑。他死死盯住那灌木,很快,那裏飛出一顆子彈,直直打向郭超僞裝的假人。
而就在那顆子彈冒頭的瞬間,郭超扣動了扳機。
中!
然而中的不是對方,而是郭超自己!
橡膠彈觸碰到防彈頭盔時“咚”一聲悶響,打得他瞬間懵掉!
山那頭,在老丁翹起的大拇指前,吳哲得意洋洋地撿起自己藏在灌木後的槍,拆掉扳機上用繩索和竹片制作的簡易遠程觸發裝置。
還好這麽多年的柯南沒白看!
新人們就在這些猥瑣伎倆裏,一天天飛速成長起來。
袁隊長反複強調:“記住,你們不是見危險就直愣愣往上沖的步兵炮灰!我們是老A,藏着掖着的老A,出奇制勝的老A!”
他在一次又一次這樣的演習中,把老A兵不厭詐的作戰風格,像楔子一樣深深釘到了每一人的骨血裏。
因為藍軍旅在擴張人手,基礎建設又沒跟上,整個基地的住房問題都很緊張。老A的宿舍先是分了半棟樓給參謀部,緊接着新人的選訓宿舍也要被撥給工程兵。沒辦法,住宿問題拖來拖去,最後還是只能暫時委屈一下。
吳哲震驚地看着新的宿舍計劃表:“我為什麽非得和他住一個宿舍?”一說到“他”,即使沒有明指,吳少校還是下意識心虛地壓低了聲音。
齊桓攤開手:“我已經解釋過了,真的沒空房。新宿舍還得半年才能蓋起來呢。”
“你房間不還有張床嗎?”
“我那是給三多留的!”齊大少義正言辭,“你忍心這麽只純白無辜的小綿羊落到他手裏?”
吳哲沒話了。他只能在衆人同情的目光中,把自己的行李搬進了袁朗的宿舍。
☆、吳哲和月亮
老A的宿舍條件極好,按一間兩人布置的。不同于新兵宿舍的上下鋪,這裏統一都是上鋪,床下是個人的書桌,有書格有抽屜,儲藏空間很充足。每人兩個落地大櫃子,一個放衣服一個放雜物,格擋設計合理,空間利用充分。吳哲帶來的一堆亂七八糟全扔進去也沒塞滿,這讓他心情好了很多。
本來條件充裕,老A們基本都是一人一間房,這會兒沒辦法,只能彼此遷就一下。袁朗的床鋪收拾很整齊,桌上卻是滿滿當當,一臺電腦就占一半的地方,書籍,筆記本,文件資料一張桌都塞不下,把該屬于吳哲的桌子也占了個七八成。有一種對新來者微妙的不歡迎。
這場面吳哲上次查房時已經見識過了,此時也算有心理準備,揉揉鼻子當沒看見。
晚飯後袁朗回來,剛進屋就懵了,還以為進錯了門。糊裏糊塗轉出去看了一圈,才想起今日有新人搬入。
他重重嘆了口氣:“吳哲?”
吳哲從洗手間裏推門出來:“到!”
袁朗板着臉:“我抽煙比較兇,你不會介意吧?”
“有點。”一個斯斯文文的回答。
袁朗又嘆了口氣,把煙盒收了起來,開始很自覺地清理吳哲的書桌。他把重要的文件一本本挑出來,準備帶回辦公室,不需要的書籍筆記也放到一旁,看看能不能打包賣給收破爛的。
吳哲則伏案寫些什麽。
“給家裏寫信呢?”袁朗叼着根沒點的煙,含糊地問他。
“在給27和41,42寫信。”
“寫什麽呢?”
吳哲把信紙遞給袁朗。在部隊沒有什麽隐私秘密,尤其是他們這種保密型的部隊,出去進來的信都是要審核完才能發出的,如果袁朗想看誰的信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瞞他沒意義。
這是一封寫給成才的信。袁朗随便瞄了一段:“不知你們那日究竟聊了些什麽,我只有一個小小的建議,袁朗這人說出的話,最好一個字都別信。”
袁隊長感覺自己的氣越嘆越長:“你們就這麽天天在背後說我壞話?”
“我開始越來越欣賞你了,這麽有自知之明的人不多。”
“臭小子!”袁朗一個箭步沖上來,不輕不重地勒住他脖子,“一天不杠我兩回你難受是不是!”
“承讓承讓。”吳哲垂目盯着自己颌骨下方那只肌肉虬結的溫熱胳膊,自覺掰不動,于是一個肘擊去敲對方的胃。
袁朗伸出另一只手擋住他的肘擊,然後勾着他脖子就把人往後拖,吳哲撐不住椅子,直接被拽得仰摔在地。袁朗手一松,信紙飄飄揚揚落在吳哲身上。
少校踢開椅子,就地坐起,看着因他起身又翻落到地上的信:“你為什麽不要他?”
他指的是成才。
袁朗靠在書桌上,環抱雙臂,有些訝異吳哲這麽關心這件事:“你覺得為什麽呢?”
“我不知道,”吳哲很坦白,“成才覺得是因為自己太過怯懦放棄了任務,但我不這麽看。完成任務需要勇氣,難道逃避任務就不需要了嗎?上官一句話,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打折扣的,毫無疑問是勇敢的,比如許三多。可是如果判斷勝利無望,選擇後撤,就一定錯了嗎?服從真理,而不是服從權力,這更需要莫大的勇氣。
“我和他同起同卧了三個月,他能在充滿瓦斯的地窖裏呆到暈過去,火在腦門上飄他都不帶眨的,一次失敗他能用一百次加練來彌補。這樣的人會是一個懦夫嗎?
“不,我沒有覺得他膽小怯懦。”袁朗沒有想到他居然會給成才如此高的評價,“只是他在團隊合作上恐怕達不到我的要求。”
地上的人不太服氣這個回答:“但我和他合作得很愉快。”
“是了,你們相處得不錯。”袁朗仿佛想起什麽來,笑了,“但那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你。”
袁朗大部分時候是很讨人嫌的,老A們訓練之餘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窩在一起數他的八卦,尤其是負面的那一類。吳哲頭次見識的時候還很感慨:不愧是老A,連诽謗教官的功力都比新兵學員強得多。
然而,誰若是能得上袁隊長一句誇獎,必定要樂得蹦一天,美得走路都帶飄。
吳哲今天算是領教了。他向來是“別人家的孩子”,從小被人贊到大的,自以為這方面的臉皮還比較厚,可當袁朗說出那句“因為你”時,他居然有些不自在起來。
袁隊長誇人的時候稱得上溫情脈脈,看上去真摯極了,欣賞,驕傲,甚至還有一絲絲的幸運——幸而相識,幸而相知。若用一句誇張的比喻來形容,簡直是滿眼都在放光,讓人情不自禁地慚愧起來,憂慮自己配不上他的賞識。
“其實我原本對他也期待頗高,然而他一次又一次地讓我失望。”袁朗也盤腿坐到地面上,正對着吳哲。
“例如?”
“你知道吧,成才和許三多是通過選拔賽才來到老A的。當時我總共要三個人,最還剩最後兩個名額的時候,他抛下了腿傷的戰友,搶先跑到終點。演習中尚且如此,到了戰場,生死攸關,這樣的人如何能讓隊友信任依靠呢?”
“讓你又尊敬又遺憾的那個戰友?”
袁朗苦笑:“你怎麽什麽都知道,他叫伍六一。成才跑了,許三多卻堅持背他到終點。這人為了不拖累三多,在不到終點線兩百米的地方棄權比賽了。”
吳哲默然,這樣的漢子誰能不尊敬,誰能不喜愛呢?
“再後來你就更清楚了,27離開那天,你知道全場最清楚我槍法的是誰嗎?成才!”袁朗對着吳哲的心髒,扣動了一個不存在的扳機,“砰!一次演習中,我打死過他,以一種他無法想象的方式。可是那一天,他沒有任何試圖攔住27的舉動。他希望他淘汰,希望他同起同卧兩個多月的舍友離開!”
“所以你巧妙地向他明示或暗示了這件事和他離開之間的關系,就像利用我的負罪感那樣,利用成才對伍六一和27的負罪感打垮了他,對嗎?” 吳哲的反應和袁朗預期的完全不同,“我無數次回想他最後和我們說的話,那種被人徹底摧毀直至崩潰的心情我太了解了,那是你幹的!只有你能做到!”
他心底憋了許久的質問和控訴,終于在這天晚上,對着完全沒有防備的袁朗,爆發!
袁隊長下意識想點支煙,但在下屬惡狠狠的眼神裏,又默默把煙塞回了盒裏:“他對你倒是什麽都說。”
“但實際上并不是他要抛棄誰,是你設定了規則,把他們變成了對手而不是戰友!別忘了,你也是其中一員,你同樣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失敗離開,但拒絕伸出援手。成才只是做了你也在做的事情而已。是因為這個才不喜歡他的嗎?因為他沒有像許三多那樣安分守己地做一個你心裏完美的兵?”
“你也沒安份過!”某人終于被他說得有些惱火了,開口辯駁,“可是我并沒有不喜歡你。”
吳哲一時語塞:“我承認剛剛有些過于情緒化了。我收回最後兩句不太合理的指控。”
“啧。”袁朗被他的知錯就改氣樂了。
吳哲想了想,說道:“我們高中的軍訓是由當地步兵連的幾個班長領導的,坦白講很負責,硬逼着一群連體育課都懶得上的學生在近四十度的烈日下站軍姿,直到一個女生暈倒後才放大家休息。絕大多數學生都很讨厭他們,但是當軍訓結束的時候,絕大多數人又哭得稀裏嘩啦。
你以為他們真的是舍不得這幾個教官嗎?實際上他們只是不希望自己顯得冷血不合群而已,他們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光陰确實浪費掉,所以努力自我催眠這段經歷是有意義的,是值得紀念的。
成才只不過沒有像那些人一樣去自我催眠而已,他覺得這段經歷沒有意義,于是他不去紀念。他知道這些人沒有真正打動他,所以他不去留戀。人生而自私,天生愛所有人是一種罕見的天分,你不可能拿這個作為基本标準去衡量所有人。”
袁朗這回是真的驚訝了,他覺得今晚在吳哲這裏經歷的驚訝比他這一年經歷的都多。
“我真沒想到你對人性的看法如此悲觀。”
因為堅信人性的黑暗面無可避免,才對維持世界正常運轉的規則如此在意嗎?
因為對人性沒有期待,所以才把收到的每一點善意和美好都珍惜在心嗎?
因為不确定意義和價值的存在,所以總在思考,卻也總在懷疑嗎?
他想起那個輕撫着花朵一臉柔情似水的吳哲,想起那個和人唠嗑起來神采飛揚的吳哲,想起那個頑強地一次次從地上爬起來繼續跑的吳哲,想起那個自信滿滿又謙虛随和的吳哲……
無數個吳哲和眼前這個人重合,好像他在無數水潭裏看到了萬千個月亮。
此時擡起頭,才發現明月高懸,不在人間。輝中有影,斑駁難辨。
兩個月後許三多回來了!他憨憨地向隊友們解釋自己如何想通的:“我們連長罵我來着,罵我是七連的逃兵!他罵得可兇了,說我孬,整日的鬧毛病!”
吳哲和齊桓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臉上的一團黑線。這樣也行?!
袁朗摸了摸許三多的腦袋:“回來就好。”
他不僅回來了,還帶來了成才給吳哲的回信。三多磕磕絆絆道:“成才讓你不要擔心他,他現在可厲害了。三連演習的路上經過草原五班,就是成才現在的那個班,結果全連的槍王都輸給成才了!你不知道,五班現在可熱鬧了,以前半年都不見一個外人,老薛他們天天打牌。現在隔三差五就有部隊路過要和成才比槍,五班的大家都特別高興!”
話是說給吳哲聽的,眼睛卻一直在瞄袁朗。這傻孩子也不是全然沒心眼,然而他那點心眼哪裏夠在自家隊長面前耍。
好在袁隊長對自己喜歡的兵向來寬容得很,不和他計較:“那你可不能輸給他呀,混了兩個月,回來該認真訓練了。”
“是!”
☆、跨國任務
食堂的電視裏,正在播放一則新聞:“巴基斯坦極端恐怖分子昨夜襲擊卡拉奇真納國際機場,劫持了一架剛剛降落的迪拜航空,機上共有148名乘客,其中有3人為中國公民。襲擊活動現已造成17人死亡,20多人受傷。巴基斯坦塔利班表示對此次行動是為了被美軍無人機炸死的前首領馬哈蘇德報仇。而劫持人質是為了要挾巴基斯坦政府釋放在押的70多名塔利班成員。廣告之後請看詳細報道。”
正在吃早餐的吳哲突然好奇問道:“巴基斯坦的特種部隊水平怎麽樣?”
“老丁!”齊桓聞言立刻召喚隊裏的活化石,一邊跟吳哲解釋,“老丁參加過和巴基斯坦的聯合軍演。”
“很不錯。”老丁果然對這支隊伍印象很深刻,當仁不讓地給新人科普起來,“那邊局勢不穩定,實戰機會多,所以經驗也比較豐富。”
那麽問題應該很快就能解決吧。
巧合得很,他們今天做的是反恐專項練習,一間小屋裏放了十幾個人形靶,要求在進屋的兩秒鐘內找到其中的恐怖分子并擊斃。許三多的成績不太好,他總怕誤傷那些男女老幼高矮胖瘦的平民。
作為老前輩,老丁送了他一句話:“槍穩了,心自然就穩了。” 說到底,還是那一個字,練!把手中那杆槍練得跟第三條胳膊一樣自如的時候,自然什麽都不怕了。
然而很多時候,不總有足夠的時間給你練習。
當天下午三點半,他們就全副武裝地上了一架飛往陌生國度的大型運輸機。和他們一起的還有一整套編制完整的參謀部,以及所有的配套設備,以便随時就地成立一個指揮所。
袁朗面對衆人,精神抖擻地說明情況:“巴方和恐怖分子談判破裂,恐怖分子于是槍殺了一名機組成員作為威脅。今日十三點整巴軍方對被劫飛機發動了強攻,然而對方準備充分,強攻失敗,7名人質死亡,1名巴方士兵重傷。因為機上有三名身份重要的中國籍乘客,我軍方在獲得巴軍方的首肯後,決定由A大隊主持前往解救人質。”
一人好奇:“他們是什麽人?”
“知道他們是中國人還不夠嗎?”張政委一個大義凜然的視線掃過去,由于藍軍旅的建立,他也水漲船高,從原本的指導員一躍升為政委。
老丁笑呵呵地插話:“巴鐵那邊,要麽是援建項目的總工,要麽就是身負特殊任務的機要人員,咱們出面,終歸是不會虧的。”
吳哲卻覺得哪裏不對勁:“強攻之後,恐怖分子居然沒有撕票,而是保持冷靜,繼續談判?”
參謀長已經有點抓狂了,怎麽這幫人問題這麽多,摻七雜八地岔開任務話題。他怒氣沖沖地一拍桌:“這是你們該操心的嗎?圓滿完成任務就行了!”
袁朗卻沒理會他,耐心給吳哲解釋:“我外交部已聯合人質相關的幾個國家,第一時間公開發表聲明要求巴方優先保證人質安全。巴方政府由于國際壓力太大,不得不勉強答應恐怖分子的全部要求,決定于明日早晨9點整,在各國媒體的直播下釋放在押恐怖分子。”
原來是緩兵之計。
“本想多争取一點時間的,都怪那群腦子一根筋的家夥,強攻就強攻,居然還沒攻下來,搞得劫機分子風聲鶴唳,咬定9點不松口,所以留給我們的時間非常緊張。”袁朗語調一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