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秦府并不奢華。秦臻雖身為大理寺卿,朝中從三品大員,但出身寒門,清廉節儉,家中陳設便顯得樸素又富有清韻。

管家領沈綏沿着檐廊一路向內,過外堂,入內院,向東行,至東苑,見石拱門上磚刻兩個篆字:銀壺。這便是秦臻的書齋——銀壺齋了。

說起這“銀壺”一名的來歷,倒也奇妙。秦臻少時窮困,父親早逝,祖父病卧在床,年紀輕輕挑起全家重擔。好在他父親在世時,教他釣魚的功夫。他便經常入山中深湖或大江大河邊垂釣,釣了尋常魚兒賣了養家,偶爾碰見罕見的魚兒,便賣給富貴人家賞玩。他是湖州人,吳興沈家也買過他的魚,湖州城市集上的人都喚他“秦魚郎”。

某日秦臻于山中湖邊垂釣,遇見一仙人,手執銀壺,在湖邊飲酒。兩人相談幾句,那仙人便将手中銀壺給了秦臻,讓他拿去換錢,買書紙筆墨。秦臻本想推辭,可那仙人卻轉瞬間蹤跡渺渺了。

說來,秦臻能讀書入仕,還是多虧了早年的這番奇遇。他以讀書起始之財——銀壺為自己書齋命名,便存着告誡、激勵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讀書不易,不可負天賜機遇。

一步跨入東苑,便見主堂屋外的檐廊上,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大雪天裏衣着單薄,正對着院門翹首以盼。他鬓發蒼白,眼角皺紋深刻,但面色紅潤,精神矍铄。蒼髯垂胸,眉目端方,臉龐棱角分明,依稀可辨年輕時是個美男子。周身氣度沉穩,此刻斂了氣息,看起來不過一尋常老人,但沈綏知道他官威厚重,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便是陽世判官。

“郎主,沈翊麾來了。”管家叉手行禮道。

“翊麾”是沈綏的散官官職——翊麾校尉,從七品上。她以武入仕,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員,時常要帶兵緝拿盜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幾乎都是武官,屬折沖府管轄,但在府尹、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來了。”連道三聲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來迎。他老遠已經看見沈綏身影,內心喜悅無比。沈綏見狀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別凍壞了身子。”說罷退後一步,行晚輩禮,拜道:

“伯昭見過秦世伯,多年未見,觀世伯依舊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雖老卻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極為愉悅。

二人寒暄過後,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綏脫靴,跟随秦臻一路敘舊,入了書房席間,分長幼賓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來可好?”秦臻斜倚在憑幾上,笑問。

“一切安好。世伯內風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來了,若是有不妥,可喚颦娘來診。”沈綏關心道。

“一切都好,之後再未犯過。伊大夫妙手,相比太醫院也不遑多讓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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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之所以這般關心秦臻的身體,自是有一段淵源。她十六歲那年入長安趕考,曾于青雲觀邂逅秦臻,當時秦臻似乎因某事內心郁結難平,以至中風倒地。沈綏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時颦娘也陪在她身邊,便治好了秦臻的內風。之後二人相談甚歡,結為忘年之交。但這段往事,二人均未張揚。外界甚少有人知曉沈綏與秦臻的交情。

“這一次你再來長安,我也是秉着一個原則:低調。本來是想讓你直接住到我府上來,但想想還是作罷。眼下朝內看着太平,但暗流湧動,你我還是要避嫌。否則,對你将來的仕途,沒有好處。”秦臻慢慢道。

沈綏點頭,她雪夜來訪,便是存着低調之心。又問:

“朝內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頓了頓,伸手取了紫銅茶壺,傾茶入玉盞,沈綏見茶湯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聞香應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與秦臻一般,都愛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壺,秦臻擡手緩緩捋了捋胡須,眯起眼道:

“近年來王氏行為頗有些詭秘啊。眼下聖人心思也難測,年初時,将聽政地移出大明宮,改到了興慶宮。年中時,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長征兵番役制。不久,晉國公主的召回令就發了出去。大約十天前,晉國公主已經回長安。”

沈綏掩袖飲茶,放下玉盞,笑而從容道:

“聽聞惠妃近來對太子動作頻頻。”

“呵呵呵,聰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綏,只覺得這孩子一點就透,真是惹人喜歡。

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開元十二年,大明宮內發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後與聖人成婚多年無子,只育有一女,即晉國公主李瑾月。當時武惠妃得寵,皇後兄長王守一恐妹妹色衰愛弛,從此王家失了恩寵。便請僧人明悟參拜南鬥北鬥,取霹靂木刻上天地文與聖人名諱,讓王皇後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貴子,往後則可與則天皇後相比。”

後此事被揭發,觸到了聖人逆鱗,王皇後被廢幽禁,三月後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賜死。太原王氏從此沉寂下去。

聖人早年頻頻遭受女難,其父睿宗,包括之前的中宗,都在則天皇後的陰影之下。聖人自己當年也曾與太平公主争鬥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陰影。滿朝文武都知道,聖人內心是十分忌憚女權幹政的。王皇後佩戴符厭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誰,可王守一說得那句話可就太讓聖人心驚肉跳。

但是此事過後,聖人十分後悔,雖不曾明确說過,但舉動上便能窺得一二。最關鍵的,就在于對晉國公主的處置上。王皇後被廢時,晉國公主正在安西都護府帶兵。事發後被召回長安,軟禁了半年時間。半年後,軍中職務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護府,與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聖人一系列的動作,則與武惠妃有關。武惠妃得寵多年,恃寵而嬌,對後宮嫔妃小動作頻頻。聖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他設置“南內”,将聽政處遷出大明宮,安排到了興慶宮,就有前朝遠離後宮的意味在其中。之後推行長征兵番役制,使長征兵換防年限縮短,也有種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覺。多半,是想借此機會削弱晉國公主手中兵權。今年将晉國公主召回,或許是一招指東打西,一是将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長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當今太子是麗妃趙氏所出,武惠妃寵冠六宮,育有過四子三女,雖大多夭折,但小兒子壽王頗受寵愛,怎會甘心東宮之位在他人頭上。而當年王皇後符厭一事,傳言與武惠妃有關。晉國公主李瑾月與武惠妃天然為敵,彼此關系極惡,恰似跷板兩頭,掌握得好,便可平衡。

聖人召回晉國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後武氏,莫要出格。

不過,今夜沈綏來秦府并非是為了清談時局,話頭在這上面饒了兩圈,便轉到了正事之上。

只聽她問道:“世伯,這次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詳實,不知此案究竟有什麽困難之處,竟是讓長安城內那麽多官員束手無策?”

秦臻聽她提起此事,蒼眉緊鎖,顯得十分苦惱:

“我從頭與你說一遍吧。

這案子,案發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晉國公主入京,案子就是當天夜裏發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長安,慈恩寺正在為她準備水陸法會。公主長年在邊疆,血戰外敵,此番是聖人親自囑托慈恩寺為她祈福洗煞。因而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侶,還有各大寺廟來的僧人、居士、道士入駐,人員複雜。

案發後,第一發現者是一個名叫圓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師的侍僧。清晨來服侍住持起身時,發現妙普法師死于方丈室禪房之中。之後沒過多久,院內起了騷動,原來是僧衆發現大雁塔之上,有人懸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層東北的檐角之上,後來發現,吊死者為慈恩寺光明堂執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兩位高僧死于非命,事關重大,寺中僧人報官後,京兆府立刻着手調查。當日此事就傳遍長安城,驚動了聖人和晉國公主。聖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協助京兆府徹查此案,盡快緝拿兇手歸案。晉國公主也對此案非常關注,這些日子經常會着人來問詢進展。此案影響惡劣,但又毫無頭緒,最後竟是傳出了一些無稽之談。”

“無稽之談?”沈綏聽到此處不由揚眉。

夜靜雪密,院子內種植的青竹之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白雪,壓彎了竹身。“撲簌簌”,雪塊從青竹身上抖落,竹身減了負擔,緩緩直了起來。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與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鵝毛大雪。有兩名僧人——圓通、圓清,夜半起夜,說是遠遠望見大雁塔之上,一頭碩大的白毛猿猴,正以驚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們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後,那白毛猿猴便不見了蹤跡。

京兆府取證詞時,聽到這兩名僧人的話,權當作夢話,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證之後,京兆府內辦案府兵之間傳出了悚人之詞,說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積雪中,發現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與拇指間隔巨大,手掌奇長,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傳言流出,說慈恩寺兩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為。”

……

夜深了,沈綏起身告辭,秦臻叮囑她明日一早去興慶宮外候旨,或許聖人會傳召她。沈綏應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烏頭門外分別。

街面上空蕩無人,家家閉門閉戶,磚石地面已然新結了一層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響。沈綏步速不快,路過一處三層樓屋時,她頓了腳步,擡頭望了望,然後忽的提氣輕身,腳下連點,漫步般上了三層樓屋的屋頂之上。她轉身向南方,運足目力遠眺。夜間白雪茫茫,隐約可見大雁塔高聳模糊的輪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澀難明的情緒,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作者有話要說: 統一一些稱謂:仆人稱呼家中男主人為“郎主”,女主人為“娘子”。如果女主人有品級诰命在身,則可稱“夫人”。

開篇三章更新完畢,若您喜歡,希望能收藏留評,一起來讨論劇情。書某一揖拜謝!

PS:預告,下一章另一位女主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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