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開元十六年十二月廿六,辰初三刻。昨夜大雪再度給長安城披上白衣,今晨大雪初霁,天空陰沉不見日光。
興慶宮常參已過,五品已上官員及供奉官、員外郎、監察禦史、太常博士下朝,自去各自政事處辦公。今日非元日、冬至,亦非朔望日,因而只是最尋常的朝參日。再過幾天就要開始放元春假了,眼瞅着年節越來越近,百官朝參都有些心不在焉。
朝參過後,聖人留了京兆府尹慕容輔、大理寺卿秦臻于南熏殿議事。不到兩刻,便發怒,攆走了兩人。臨走時聖人的怒吼還萦繞在慕容輔耳畔:
“既然你如此推舉沈伯昭,便讓這‘雪刀明斷’趕緊去查案!查不出來,你們一個也別想推脫,滾!”
大寒天裏,慕容輔一腦門汗,舉起緋色官袍的袍袖擦了擦汗,他對着身旁的秦臻道:
“至秦兄,那沈伯昭人呢?等會兒出了宮,就帶他去慈恩寺。”
“外門候着呢。”秦臻言簡意赅,他倒是老神在在,一點也不急。
“哎呀,快走吧!”慕容輔實在着急,擡手抓了秦臻手腕,拽着他就走。
“唉,義甫兄,慢點走,我老骨頭都要散架了。”
此刻的沈綏,正在興慶殿外的興慶門附近吹着寒風,瑟瑟發抖。從卯初剛過不久,她就站在這裏了,現在都辰初三刻了,雙腿雙腳都站麻了,饒是她習武強身,也是有些吃不住。最終,聖人也并未召見她。但她還是得在外候着,身上的碧色官袍有些日子沒穿了,現在穿上身還真有些不習慣。這顏色真醜,沈綏不喜歡。
一隊宮人路過她身邊,見這位碧袍小官面容豐神俊秀,着實生得好看,可是卻凍得夠嗆,其中一位大膽宮女竟然将絲帔解下挂在她脖子上,媚眼一抛,道:
“天寒,官人可別凍着了。【注】”
其他宮女一陣哄笑,歡聲笑語地離去了,獨留沈綏一臉發窘地站在原地。
不多時,遠遠就瞧見慕容輔拽着秦臻風風火火地跑過來。慕容輔出身慕容世家,祖上是著名的前燕慕容氏,出過慕容沖那個級數的美男子。他們家天生就容冠天下,人美也好美,慕容輔當年是名動長安的英俊美郎。但此刻卻急得面紅耳赤,拖着秦臻毫無形象。沈綏瞧着這兩位朝廷大員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瞪大眼睛呆立當場。待他們走近了,沈綏急忙彎腰拱手行禮:
“下官沈綏,拜見…”話還沒說完,就被慕容輔一把抓住手腕拖走:
“對對對,沈翊麾,伯昭小兄弟,趕緊跟我走吧,別拘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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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興慶門,上馬的上馬,上車的上車,急性子的慕容輔拉着沈綏和秦臻一路向南狂奔,沿着興慶宮西面的大道,過道政、常樂、靖恭、新昌、升道,至立政坊右拐向西,過修政坊至晉昌坊,老遠的,已經能看到大雁塔雄偉的輪廓了。
大慈恩寺,始建于貞觀年間,是當年還是太子的高宗皇帝為追念生母文德皇後而敕造。後延請高僧玄奘移就慈恩翻經院繼續從事佛典翻譯,充上座,綱為寺任。寺內大雁塔建于永徽年間,之後屢次翻修加蓋,至則天皇後時達到十層,更是破了佛塔奇數層的慣例,成為世所僅有的偶數層佛塔。
長安城星羅棋布,構造規整,被大小街道切成四四方方的方格,每一個方格就是一座坊。而每個坊內又有十字街将坊切為東南西北四個曲。大慈恩寺占地極為廣闊,一寺之地就占據了晉昌坊的北曲和東曲,也就是說,晉昌坊的東面一半地域都被圈在了慈恩寺的院牆之中。其內重樓疊宇,雲閣洞屋,更是蔚為壯觀。
慈恩寺坐北朝南,正大門在最南面。由于慈恩寺目前已經被封鎖,只留正南門嚴守進出,一概出入皆從此門勘驗,因而沈綏等人雖然經過了晉昌北坊的側門,卻不得不繞到南面,從正南門下馬入內。
山門壯闊,氣勢雄渾,門上燙金四字“大慈恩寺”乃是高宗皇帝親筆所提。三座門洞,中央最大為空門,東為無相門,西為無作門。沈綏等人登上臺階,自無相門門口與看守山門的士兵勘驗身份後,與迎接他們的劉玉成并兩位府兵校尉彙合,一齊入山門。門殿兩側怒目金剛像聳立,威嚴頓生。殿後一堵白玉照壁,雕刻佛經故事像,甚為精美。
繞過白玉照壁,其後是天王殿,四大天王橫眉冷目立于當中。正中供奉彌勒菩薩,彌勒背面供奉韋陀護法。沈綏等人今日并非是來拜佛,因此只是匆匆擡腳路過,頂多入殿後合十行禮,算作尊重。
過天王殿,便可以瞧見巨大的殿前廣場。廣場以青磚鋪就,左鐘樓右鼓樓,中央是禦道。眼前豁然開朗,放眼望去,臺基高聳,樓宇如雲,真可謂“窮班孿巧藝,盡衡霍良木”,壯麗非凡。遠處大雄寶殿伫于白玉壺門蓮座臺之上,如浮于雲端,滌蕩天地浩然之氣,讓人不由自主想去拜服。
前方帶路的京兆府司法參軍劉玉成卻是不往大雄寶殿去,反而繞過大雄寶殿,朝西院行去。案發地點——方丈院與大雁塔,均在西院之中。
寺內實在是宣闊,沒有代步工具,沈綏、秦臻與慕容輔在劉玉成并兩位京兆府府兵校尉的帶領陪同下,足足行了兩刻鐘,才終于行到了方丈院外。這還是他們腳程快,若是換了虔誠拜谒的香客,恐怕沒有個一兩時辰,是走不到這裏的。一路行來,幾乎瞧不見什麽人,只有零零散散幾個僧侶,正執了掃帚在掃雪。浩大一座佛寺,顯得頗為空蕩寂靜。
方丈院,實際上就是在聞名遐迩的慈恩翻經院基礎上擴建而成的。初代住持玄奘法師,最初就是被請入翻經院,之後才立為慈恩的上座法師,實際上當時已經算是慈恩的方丈住持法師了。此後,慈恩成為玄奘法師所創唯識宗的祖庭,歷代慈恩的方丈住持,便在翻經院中起居生活。漸漸的,翻經院便成為了方丈院。
方丈院再向北行一段路,便可見西塔院院牆,其內聳立着大唐最為壯麗雄偉的浮屠高塔——大雁塔。
站在方丈院正門口,能望到其後被遮住下半的雁塔。沈綏在院門口站了好久,仰頭望着雁塔,不知在想些什麽。前方劉玉成、慕容輔都已邁步進了方丈院了,她卻還在外逗留。秦臻是了解她的,見她仰望思索,于是也不言語,就陪在她身側。
慕容輔又急了,在院內喊道:
“至秦兄,伯昭小兄弟,快進來啊!”
秦臻覺得好笑,不由對身旁沈綏輕聲道:
“你還是別折磨咱們慕容府君了罷。”
沈綏也笑了,道:“再急,總得容某思量思量。”
說罷,便做了個請的手勢,落後秦臻半個身子,兩人一起步入方丈院內。一入院內,沈綏就一直低頭在看地面。秦臻注意到了她的舉動,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見方丈院內青磚地面濕漉漉的,積雪三兩處,大多堆積在院內兩棵銀杏樹下,大約是清晨掃雪後留下的。
這一路行來,秦臻都留了三分注意力在沈綏身上,見她不時擡頭望向雁塔,又不時低頭看向地面,若有所思的模樣。秦臻雖不知她心中在想什麽,但也知道她或許注意到了一些尋常人不會注意的事情。
方丈院正堂門檐廊下,有一名武将并兩名僧人正在等候。幾人上前見禮,那武将名叫程旭,字野韓,是禁軍十六衛中右武衛的團營校尉,官至游騎将軍,正五品上。此次領了聖人禦令,負責戍守案發後的慈恩寺,并協助京兆府緝捕兇犯。之前得了傳訊,一早便候在這裏。
那兩名僧人,其中一人年約五旬,眉目清遠,隐有憂色。淡黃僧衣外披緋色袈/裟,想來地位尊崇。經介紹,知曉此僧乃是慈恩寺監院——妙印法師。他是住持妙普法師的師弟,慈恩寺中地位僅次于妙普法師,掌管寺內諸事。
另外一位僧人,只着淡黃僧襖,不到而立年,十分年輕。但面色蒼白,眼底發青,說話聲音虛浮,看着氣色不大好。此僧便是第一個發現方丈住持屍首的侍僧——圓惠。
見禮過後,慕容輔說明來意,要再度調查案發現場。妙印法師聞言合掌告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然後從僧袍袖袋中摸出一把鑰匙,開啓了正堂門上的挂鎖。現在兩處案發現場的鑰匙都由他親自貼身保管,程旭負責護衛他的安全。
正堂門開,慕容輔領着一衆人等入內查看,而關鍵之人沈綏卻不急着進去,反倒一直在院內兩株銀杏樹下轉悠。至積雪旁,她蹲下身子,伸手捏了一小塊雪,送入口中,随即點了點頭,仿佛确認了什麽。之後,她便轉身,竟是朝着正堂相反的方向行去,繞過西側房,上了廊道,沿着廊道向方丈院內院行去。
慕容輔正準備與沈綏說話,哪知道一轉身,沈綏人就不見了。他瞪大眼睛,問秦臻:
“至秦兄,沈伯昭人呢?”
秦臻也是才發現沈綏不見了,不由撫須哈哈笑道:
“伯昭心思細膩,思維有悖常人,你就讓他去吧。”
“哎呀…這個沈伯昭啊……”慕容輔頓足,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呸呸呸,百無禁忌。他才不管沈伯昭是不是思維異于常人,總之不能讓他晃晃悠悠把時間都耽誤了。于是連忙着兩名府兵校尉去尋沈綏。兩位校尉也是叫苦,寺裏這麽大,往哪去尋?正幹着急間,便聽那圓惠道了句:
“小僧方才瞧見那沈施主往西內院去了。”
妙印法師聞言挑眉,連忙道:
“圓惠,你趕緊帶這兩位施主去西內院,将沈施主尋回來,那裏住着清客,若是撞上了可不好。”
圓惠連忙應是,領着兩名府兵校尉去了。慕容輔卻問道:
“敢問清客是?”
妙印法師再度合掌,解釋道:“阿彌陀佛,是一位女居士,半年前就住在寺內了。年紀輕輕佛法精深,時常與方丈清談論道。可她畢竟是俗家居士,又是未出閣的年輕娘子,為了避嫌,她本來應當住在東院客廂,但客廂人多雜往,她喜好清淨,身份又清貴,住持便将她單獨安排在了方丈院的西內院中。”
“未知這位女居士身份。”秦臻問。
“她清修于此,只有方丈知曉她俗家身份,貧僧只知她是貴客,號‘心蓮’,寺內僧人都喚她‘心蓮居士’。”
此刻的沈綏,正駐步西內院梅園之中,立于一株白梅之下。寒風冷峭,白梅秀骨挺拔,雖未抽枝發芽,但雪落枝頭,恰似梅開朵朵。
沈綏的視線卻不在梅枝上,她凝視着不遠處,漆黑的眼底翻滾着淵沉晦暗的情緒,洶湧仿若要溢出,卻又被硬生生壓下。視線的盡頭,正有一位女子在仰首觀“梅”。一襲白色右衽廣袖襦裙,手中提着一串一百零八顆的菩提子持珠,俏立寒風中,身形單薄卻又挺拔。烏黑秀發潑墨般披散而下,只用一條白色絲帶于尾端慵懶束着。側顏肌膚勝雪,睫若蝶跹,遠山黛眉,點绛紅唇,好似那谪仙降世,琳琳然若曠古冷玉。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快步行至她身後,手中拎着白裘領大氅,攏于她肩頭。
“三娘出來怎穿得如此單薄,莫要凍着了。”那是個眉眼英氣的侍女,手腳有力,行步虎虎生風,似是練家子。
那白衣勝雪的美人回首,本想回身與侍女搭話,卻不經意間望見了遠處梅樹下立着一位碧色官袍的郎君,倏然間愣住了。
時間在那一刻凝滞。
作者有話要說: 【注】:唐代“官人”的稱呼專門指當官的人,且一般品級不低,大多為衆官之長。因為沈綏是從七品官員,身穿碧色官袍,宮女看見他後,用此詞來調笑沈綏。唐代官員服裝無論是禮服還是常服都有顏色要求,三品官以上服紫色,五品官以上服緋色,七品官以上服綠色,九品官以上服碧色。
看到有朋友說開篇三章寫得有些無趣,可能吸引不了讀者。書某覺得有必要強調一點,一篇好文,并不在乎在開篇流失讀者,因為這些流失的讀者,之後還會回來。我為何要以此切入點開篇,自然是有我的道理的。開篇已經給出了諸多的懸念和伏筆,若這些都不能吸引讀者,那麽代表這些讀者天生對此文無愛,也就不必強留了。
書某自己深有感觸,有些文開篇不吸引我,我棄之而去。但此後該文名氣越來越大,口碑越來越好,我又會被吸引得再去看,耐下心來,仔細品味,竟發現是篇好文。
相信我,這篇文浮躁的人絕對看不進去,想想自己是不是打算兩分鐘內看完一章,然後迅速掠去下一篇?如果是,請深呼吸,把時間拉長一點,看得仔細一點,你不會有損失。
PS:菡萏引,引菡萏,窈窕菡萏白雪姿,恰似當年別離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