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娘?”那侍女疑惑地看向自家娘子,又順着娘子的目光,看到了不遠處的沈綏。侍女初時被沈綏俊美的外貌所迷,只覺得此人真是生得極好,身姿挺拔高挑,膚白如玉,眉目似劍,英氣朗朗。但複又瞧去,卻發現那人目光癡迷凝望自家娘子,赤白大膽毫不掩飾,頓時心生厭惡。她性情熾烈,本就極度讨厭那些觊觎自家娘子美貌的男子,且這裏是方丈院內院,閑人勿進,不通傳一聲就直直闖入,禮節何在?眼前這男子俊美容貌此刻落在她眼裏,就成了色鬼相,不由立刻出言叱呵:
“兀那登徒子,你拿眼瞧甚麽瞧,這裏是你随便進的嗎?還不快滾!”
沈綏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幾分戲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懷念,仿佛回想起了什麽昔年往事。侍女卻看不出那麽多,只覺得這登徒子真是萬分可惡,觊觎自家娘子不說,竟然還嘲笑自己,登時火起。
她是個壓不住火氣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綏掠去,頃刻間兩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綏。沈綏嘴角笑意更深,腳步一錯,側身讓過這一掌。官袍袍角翩飛,神态潇灑悠然,絲毫不見緊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時,白衣女子就已經出言阻止,聲音清冽悅耳,喚了一聲:“無涯!”但侍女沒聽。随後,她似乎想到什麽,沒有再出言阻止,靜靜觀戰。攏在大袖中的素手緩緩撥動持珠,眸色沉肅。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驚疑,暗道這登徒子竟然身負武功,她起了好勝心,偏要一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飛出一腳。
沈綏又飄然讓過那一腳,身形如閑庭信步,面上帶笑,一點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勢放在心上。她這表現看在侍女眼裏,真是又驚又怒。手腳飛快打出,卻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好了無涯,住手罷。”那白衣女子睫端顫了顫,垂眸冷聲道。
那侍女從娘子話音中聽出了不悅,她也知道沈綏武功遠遠超過自己,雖心有不甘,還是聽話住手了。狠狠瞪了沈綏一眼,她回到白衣女子身旁。白衣女子帶着她上前,與沈綏見禮。
沈綏自然不是當真要與這主仆倆過不去,雖然此事純屬巧合,但她依舊認為是自己理虧,拱手一揖,告罪道:
“在下沈綏,無意中闖入內院,唐突娘子,實在不該。給娘子賠罪。”
“郎君無須自責,都是誤會。愚仆無禮冒犯,請郎君見諒。”白衣女子淡然若水,音調中聽不出多少情緒起伏,“慈恩寺已然封鎖,敢問郎君可是來查案的?”
沈綏點頭,解釋道:“在下忝居河南府司法參軍一職,因近日慈恩大案被招入長安,協助京兆府參詳案情。今日随慕容府君入寺勘察,因搜尋線索無意中闖入內院,實在抱歉。”
那白衣女子有所動容,似乎對慈恩案或者沈綏的身份頗有些興趣。正當開口,卻聽後方傳來一聲呼喚:
“沈翊麾,可找着您了!”
回頭望去,便見游廊內,僧人圓惠協同兩位府兵校尉快步而來。出聲的,正是校尉中的一人,沈綏記得他叫杜岩,長安本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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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有自己的府兵,但人數不多,大多專管緝捕治安,基本不會行軍打仗。京兆一帶的治安實際上由戍守在長安內外的禁軍十六衛掌控,因而此次,有右武衛的程旭出面協助維/穩。但非是窮兇極惡的大犯要犯,或者成幫結派造成一定威脅的草莽盜匪,不能驚動禁軍。因而巷裏坊間的一些小打小鬧的案件,都是京兆府出本府府兵外出緝捕案犯。
京兆府兵大多是本地人,且在長安有家底,走了關系才能進來。這是一份很榮耀的差事,對于出身稍微次了點的下等富貴人家來說,子侄有這一重身份,也是相當體面。杜岩出身京兆杜氏的旁支,這一支早年分出,後家道中落,現在夠不上世家大族的地位,頂多算是個富裕人家。他能入京兆府,成為校尉一級的軍官,多多少少沾了點京兆杜氏的光。
杜校尉上前,向沈綏一抱拳,道:
“沈翊麾,府君着急找您,您快跟某家回去吧。”
“未與慕容府君打招呼,是沈某的不是。”沈綏嘴上客氣了一下,但實際上內心毫無反思之意。
“圓惠見過心蓮居士。”年輕的僧人雙手合掌,向白衣女子微微躬身。白衣女子合掌回禮,儀态端方。
之前杜岩的注意力都在沈綏的身上,直到圓惠向白衣女子行禮,他方才注意到不遠處的女子。只一眼便覺無比驚豔,難以收回目光。身旁的另外一位校尉暗中掐了他一把,他才回神,連忙垂下目光,施了一禮。
杜岩身旁這位校尉看着甚為年輕,一張黝黑面龐上圓溜溜的一對大眼睛,實際上已經年過而立。此人名韋含,出身京兆韋氏旁支,行十二,家境不錯,但自個兒是個不争氣的,不愛讀書,也考不上功名,從小就愛耍些刀槍棍棒,于武人中厮混。十六七歲時從了軍,後來家裏花了好大力氣,把他送進了京兆府當府兵。此人似乎認識那白衣女子,之前杜岩和沈綏說話時,他的目光就一直往那女子身上掃。眼下猶猶豫豫,似乎想上前打招呼,卻又不知該不該。
沒想到,那心蓮居士早就注意到他的神态,主動開口道:
“韋十二郎,許久不見了。近來可好?”
韋含受寵若驚,心裏也是一松,連忙施禮回道:
“多謝張三娘子關心,十二近來很好。倒是三娘子,身體可好些了嗎?”
“勞十二郎挂念,若菡很好。”
杜岩一臉震驚得看着身旁的韋含,那臉上寫着一句話:你小子居然認識這樣一位絕世大美人?
見心蓮居士并無隐瞞自身身份的意思,韋含很有眼力,立刻介紹道:
“這位便是張曲江的千金,行三。”
杜岩大吃一驚,張曲江是誰,長安人人皆知。張九齡,字子壽,韶州曲江人,風儀铮然,耿介不阿,俊雅無雙,是極難得的高絕人物,坊間都愛稱呼他“張曲江”。開元十一年任中書舍人一職,被認為是下一任宰相的候選人,身份無比清貴。後因宰相張說被罷,受到牽連,一年前被貶,離開長安,目前正在洪州都督任上。
張九齡單身赴任洪州,長安家中有老母,二弟張九章官拜鴻胪寺卿,于家中奉養老人。三弟張九臯并九齡長子張拯均在外地為官。很多年前曾聽聞他府中還有一位千金,名若菡,天資卓絕,極為聰慧,當時很受中宗、睿宗喜愛,還入國子監做了晉國公主的伴讀。後來長安發生了不少大事,這位千金便慢慢被淡忘了,竟是不知現在居然清修于慈恩寺中。看她尚未挽婦人發髻,當是還未嫁人。算算年紀,得有二十七八歲了。
“若菡見過諸位。”白衣女子與衆人一一見禮,依舊行佛家禮儀,夾持珠合掌,神态淡薄,不沾人間俗塵。
衆人皆十分好奇張曲江的千金為何會成了清修的佛家居士,二十多歲了也不嫁人。但這種問題怎好當着人家面去問,再者因為時間緊急,幾人還需趕緊回去查案,見過禮後,約定再見,便要告辭。
卻沒想到,張若菡忽然道:
“慈恩一案,若菡也被牽涉其中,對案情略知一二。幾位若不嫌棄,若菡一道同行可否?”
三娘?站在張若菡身後的侍女無涯十分驚訝,她家娘子何時對俗世案件感興趣了?雖說她們主仆很不走運地被卷入慈恩案之中,被封鎖在寺內不得出入。但娘子本就深居簡出,飲食起居均有僧侶顧看,倒是無甚影響。這案子于娘子而言,不過是俗塵中又一樁殺業,除了唏噓感嘆外,并不能提起更多的興趣。
杜岩、韋含面面相觑,随後将視線投向沈綏。沈綏面色悠然平靜,見他們都看自己,笑道:
“沈某也是客,做不了主。”一句話把自己推得幹幹淨淨。
最後還是韋含道:
“三娘子客氣了,既如此,請随吾等同往。”
于是回程。依舊圓惠在前方帶路,杜岩、韋含緊随其後并肩而行,沈綏綴在兩人後面,張若菡攜無涯落在最後。
杜岩悄悄與韋含咬耳朵:
“你小子老實交代,你怎麽認識的張三娘子?”
韋含道:“我二舅就在張府做管家,平日無事,我娘總愛讓我去給二舅送東西。出出進進那麽多次,也見到過張三娘子。第一次見面是五年前,當時是因為受二舅所托,說張府鬧夜盜,讓我去幫忙規制內院安保。後來在張府偏廳做客時,又見過一兩次。這三娘子仙兒一般的人物,我都不敢與她說話。二舅說她有心病,身體不好。”
“心病?”杜岩疑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不是這個心。”韋含白他一眼,“二舅說她思慮過重,有心病,以至于身體不好。後來修了佛,才慢慢好轉。最近一年我也沒見到過她,沒想到今日再見,卻更加不似俗塵中人了。”
杜岩點點頭,随即鬼頭鬼腦地問:
“她沒嫁人,是因為有心病?”
“或許吧,誰知道呢。總之這等人物的心思,咱們根本看不透。”韋含搖頭道。
沈綏跟在他們後面,距離不遠。她聽覺出衆,兩人對話盡數落入耳中。她面上表情不變,眼底卻越發幽深,感受到背後傳來的那灼人的視線,縮在袍袖中的手緩緩攥緊。
張若菡跟在沈綏身後,望着她挺拔俊秀的背影,眼中沉蘊的情緒越發湧動起來,疑惑、猜測、不安和隐隐的期待将欲噴薄而出,最後卻被她死死壓在了心底。
沈綏……
作者有話要說: 是的,我們的另一位女主是張九齡之女。張九齡是唐朝歷史上有名的宰相,他的詩也寫得極好。“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千古名句。他拜相是開元二十一年的事情,現在是開元十六年。當然,張九齡的女兒史書上查不到,這才給某留了空間去想象。
另外,關于唐朝的“警察”,其實就是各地的府兵,由分管刑獄的參軍校尉負責統領。升堂斷案的都是縣令、刺史,他們只負責抓人。那個時候,應該還沒有“捕快”這種職務名稱。後世的捕快,地位很低,都是賤籍。但是這個時候的刑獄府兵地位沒有那麽低,反而因為本文的性質,地位有所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