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一餐午膳用得很安靜,衆人各懷心事,都有些食不知味。飯罷,衆人又于前堂列座,一邊用茶一邊再行讨論,依舊沒有什麽結果。約未初三刻,沈綏等人再度起身,在妙印法師與圓惠、圓清、圓通等一衆僧侶的帶領下,離開方丈院,向慈恩塔而去。慈恩塔是第二個案發現場,善因法師死于其上,死法蹊跷,比方丈之死更令慕容輔煩惱。
一路上,慕容輔、秦臻行在最前,沈綏與杜岩、韋含并肩而行,緊跟在後,三人一直在讨論案情。主要是杜岩、韋含與沈綏講述善因之死的詳情,沈綏偶爾提問,但大多時候都在安靜傾聽。
“這善因是何人?”沈綏問。
韋含比較清楚這類事,解釋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執事之一的僧值僧,負責協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監察,執行獎勵罰過。聽說他二十四歲才出家,出家前在禁軍中服過役,身上有不弱的功夫,後來立了軍功,入了官場,打磨了好幾年的時間。他對人對己都非常嚴苛,不茍言笑。且十分聰慧,極有佛緣,受戒十六年,在慈恩衆僧之中積累了很重的威信,當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麽?”沈綏又問。
“這不大清楚,他對出家前的事情絕口不提。我去查過十六禁軍的檔案,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軍服過役。最初他受戒之處并非是慈恩寺,而是洛陽的白馬寺。一年之後,他來到長安,遞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師為師,不多久,僧籍便轉入了慈恩。”韋含道。
“這麽說,他與方丈乃是師徒關系?”
“正是。從他的名字就能知曉,妙字輩的法師,收徒後弟子列善字輩,善字輩再往下,則是圓字輩。目前慈恩也就這三個字輩的僧人為主,接下來‘可’字輩的都是些小沙彌,年紀不超過十二歲。”【注】
沈綏點頭,扭頭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們已經穿過方丈院,來到了西塔院之外。過了眼前這道西塔院的院門,便立于聞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為何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種傳言。最為可信的是玄奘法師在西域摩伽陀國的因陀羅勢羅婁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裏流傳着大雁投身欲開悟小乘教徒的傳說。因而仿造,以全早年發下之宏願。“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國的雁塔,前面加一個“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內供奉從西域帶回的大量佛舍利、貝葉梵文真經和八尊金銀佛像,十分珍貴。
一衆人等跨過院門,全部情不自禁仰頭去看大雁塔。十層的磚造樓閣式塔,外觀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聽妙印法師介紹,這種建築樣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樣式。後來融合了大唐建築樣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夠與長安城整體建築風格協調。全塔由塔基、塔身、塔剎三部分組成,十層塔,每層四面均開有券門。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門,門楣門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磚雕對聯。第一層南門洞兩側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書寫,刻着太宗親撰、褚遂良手書的《大唐三藏聖教序》,東龛由左向右書寫,刻着高宗親撰、褚遂良手書的《大唐三藏聖教序記》,民間稱作“二聖三絕碑”。此外,還可看到“玄奘負笈圖”“玄奘譯經圖”,精美絕倫,讓後人可一觀這位幾十年前的高僧風采。
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鎖,以往瞻仰者衆多、人頭攢動的大雁塔下卻是空無一人,顯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內青磚地面潮濕,積雪已經幾乎全部掃盡,竟是比方丈院還要幹淨。沈綏有些無奈,此案最關鍵的就在于痕跡,奈何已過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經消失了。
第一層的南門,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門。一層的其餘三門自從佛塔落成後,就很少會開啓,幾乎是常年落鎖,最近也并未開啓過。沈綏繞塔一周,仔細看了看其餘三門的鎖,上面落了一層灰,鎖也已經鏽跡斑斑,甚至與門環鏽鑄在了一起,确實是沒有開啓過的痕跡。
“這南門可是每日都落鎖?”沈綏問。
“每日辰初開啓,酉初落鎖,日日如此。”妙印法師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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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發當日也是如此?”
“正是,這雁塔之鎖的鑰匙由貧僧親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貧僧親自開閉。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貧僧對此十分熟悉,不會記錯。案發當日貧僧照常落鎖,之後直到早間時分,貧僧都未曾開啓過南門,鑰匙也始終貼身保管在貧僧身上。發現善因師侄出事後,貧僧也是第一時間趕到塔下,開啓塔鎖,當時這把鎖分明鎖得當好,沒有任何損壞或開啓的跡象。”妙印詳細解釋,這件事困擾他許久,在神聖的雁塔之上發生這等邪穢之事,即便出家人清淨無争,內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擊。
沈綏站在門口思考了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諸位請進塔吧。”說完這句話,她就暗自好笑地搖搖頭,身後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餘人皆是她的客人。這無意間反客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還真是經常發生。
一步跨入南門,便可見第一層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題名板,沈綏不由笑道:
“曲江流飲,雁塔題名,真是好不風光。”
她這話說得慕容輔、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輔卻內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飲、雁塔題名”是進士及第後的待遇,天子于杏園賜宴、于曲江流觞,進士們于雁塔題名,确實是風光無兩。秦臻、慕容輔均是進士出身,也都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但沈綏考得是明經科,并未考過進士。說這話,聽在慕容輔耳中未免有點含酸帶諷的意味在其中。
但實際上,沈綏是否真的心裏泛酸了,還真的沒人知道。她說這句話,或許只是感嘆一番,也或許另有深意。聽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讀。沈綏自己卻優哉游哉地觀賞着牆面上挂着的衆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會做事,這牆上的題名板是整理過的,有些看着陳舊,有些則嶄新,但是,所有挂在顯眼處的,都是如今朝中的當紅官員,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輔的名字。沈綏一點也不着急,一個一個仔細看過去,張若菡就跟在她身後,她看哪裏,她就看哪裏,仿佛要從她看過的這些題名板中,尋找出些許的蛛絲馬跡。
沈綏早就注意到張若菡的舉動,卻始終側着身子,避免與她視線交會。外人看來,這倆人似乎沒什麽交集,但侍女無涯卻敏銳地察覺出了她們似乎在暗中交鋒。你來我擋,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動出擊,但是那沈綏卻一直滑不留手。
“聖地昔年詩板在,清歌幾處郡筵開。”張若菡目光凝視着某處題詞板,淡雅的聲音舒緩響起,卻不知她是在與誰說話,又為何要念出這一句詩。
沈綏轉身,向上一層行,不着邊際地吟了一句: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盡淨菜花開。”
慕容輔聽得一頭霧水,若說張若菡是看到這些題名板,有感而發,吟了一句詩。那沈綏念的這句詩可就真的牛頭不對馬嘴了。這是劉夢得的詩,沈綏念的是前半句,後半句才更有名: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這首詩是劉夢得遭貶黜後再度被提拔,重游舊地玄都觀時,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觀的題詩後,寫下的抒懷狂放之作。
慕容輔仔細一咂摸,覺得這沈綏似乎在表達另一層意思。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後一句。不是前度劉郎今又來,而是前度沈郎今又來。這沈綏到底什麽來頭?還是說,他只是在表示他當年未能考取進士,如今卻被重用後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雖如此,他還是希望這“小人”能快點把案子破了,否則這個年大家都別想好過。
張若菡所想卻與慕容輔南轅北轍,她眼中一瞬閃過十分驚訝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點沒能維持住;一時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顯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無涯小聲提醒。沈綏一上樓,衆人就紛紛跟了上去,現在獨留她們主仆二人在一層。
“無涯,咱們出去罷。”張若菡道,語氣中竟透出幾分疲憊。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嗎?”
“無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這塔裏,不會有什麽特別之處。”說罷她便率先轉身,走出了大雁塔。
無涯急忙追上,奇怪問道:“三娘為何這般說?”
“玄機都在塔外。”說完這句意味深長的話,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緩緩撥動手中持珠,閉目默念佛經,再不開口了。獨留無涯站在邊上抓耳撓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說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注】寺廟僧侶按字排輩是元朝之後的事,且應該僅限于少林寺。一般稱呼為“少林七十字輩”“少林七十字詩”,是元朝時,少林寺一位叫做福裕的大師定下的:福慧智子覺,了本圓可悟。周洪普廣宗,道慶同玄祖。清淨真如海,湛寂淳貞素。德行永延恒,妙體常堅固。心朗照幽深,性明鑒宗祚。衷正善喜祥,謹悫(què)原濟度。雪庭為導師,引汝歸铉路。目前少林寺輩分最高的是素字輩的大師,也就是第三十代。德、行、永字輩相對來說輩分較高。目前方丈釋永信就是永字輩的僧人。而延、恒字輩的僧人是最多的。本文借鑒這一設定,以方便大家區分。
文中詩——《再游玄都觀》劉禹錫(字夢得)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盡淨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劉禹錫是中晚唐詩人,出生于本故事時間節點的六十年後。這裏用他的詩,不是疏錯,是故意為之。所以文中沒有直提他姓名,而是用了比較不熟悉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