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沈綏順着塔內的樓梯向上攀登。樓梯沿途的內壁塔牆上,挂滿了數十年來及第進士與文人墨客所題寫的名字和詩詞。沈綏卻看也不看,提着衣擺大步向上。一步三個臺階,幾乎眨眼間就消失在了身後跟随着的慕容輔和秦臻視線中。二層供奉的金銀佛像、三層供奉的舍利子、四層供奉的貝葉經、五層供奉的釋迦足跡印……這些她都不關心,一直到最頂層十層,她駐步,站在樓梯口處,靜靜地觀察四周。

身後,慕容輔等人氣喘籲籲地爬了上來。氣還未喘勻,就見沈綏正在試圖推開朝北面的那扇券門門扉。不過券門攔腰被門闩鎖住,打不開。

“沈施主!可使不得啊。”妙印見狀被吓了一跳,連忙上前阻攔。一把拉住沈綏,他才松了口氣。道:

“這券門外沒有圍擋,您這般使勁往外推,門闩老化,萬一斷裂,可得一頭栽下去。”

沈綏問:“這券門可是內外都可開?”

“是的,一般吾等都是向內拉開。”妙印答道。

“這券門平日裏都落鎖嗎?”沈綏托起券門門闩上的鎖,問道。

“自然是落鎖的,塔內佛寶珍貴,經不住風吹日曬,平日裏券門都是閉着的。也就只有清掃透氣時,才會打開。”

“案發那日也是這般鎖着的嗎?”沈綏再問。

“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門就未曾打開過,是怕潮寒會傷了佛經佛寶。”妙印道。

“鑰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嗎?”

“正是貧僧在保管。”妙印點頭道。

沈綏沉吟了片刻,又仔細看了看門闩門鎖,看并無任何撬過的痕跡,不由鎖緊了眉頭,似是被什麽事所困擾,一時難以想明白。

一旁的慕容輔終于把氣給喘勻了,插嘴問道:

“一層的大門是鎖着的,上面所有的券門也都是鎖着的,這兇手是怎麽帶着善因法師上來的?難不成是從外面扛着人爬上去的?”

沈綏聞言,二話不說直接往回走,腳步匆匆竟是又下了樓,慕容輔吹胡子瞪眼,指着沈綏離去的方向,說不出話來。只覺得這小子怎這般可惡,仗着自己年輕,卻把他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人置于何地?真是目無尊長!當下也不跟着下去了,就站在十層上,一面揉着發酸的兩條腿,一面生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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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玉成、杜岩、韋含等人看自家上官面色不豫,也不敢再去跟着沈綏,便一齊留在了原地。禁軍的程旭一路跟随妙印法師,盡職盡責地完成自己護衛的任務,并不擅自行動。而妙印法師上了年紀,身體沒有那麽康健,早已腿軟,便着圓清、圓通兩位僧人去跟着沈綏,留圓惠在身邊。可憐兩位僧人剛爬上來,還未喘口氣,就又下去了。

秦臻也是爬不動了,氣喘籲籲地在休息,但他內心并不着急,他知道沈綏一查起案子,那就是“目空一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這個時候的沈綏是不可理喻的,也是極具感染力的,除非脫離這種狀态,否則所有人都會被她牽着鼻子走。

沈綏一路下樓,仔細檢查每一層的券門,看門闩門鎖是否有損壞,但都一無所獲。就像妙印法師所說,這些門闩門鎖已經有一段時間未曾打開了,上面落了一層薄薄的灰。

一路到了一層,沈綏站在堂內,蹙着眉思索了起來。圓通圓清喘着粗氣站在一旁,也不知該不該開口勸說沈綏莫要在佛門重地行止粗魯、随意亂跑。正猶豫間,卻見沈綏忽的快步出了大雁塔,二僧急忙跟了出去。

沈綏一出來,塔外的張若菡和侍女無涯便看見她了。二人目光均落在她身上,不知這位“雪刀明斷”打算做什麽。

只見沈綏閉目合掌,高聲道:

“愚俗沈綏,為查明謎團,鬥膽攀爬雁塔,望佛祖贖不敬之罪,願佛祖助吾一臂之力,洗刷佛門殺孽。”

說罷,向上仰望,忽的,撩起袍擺,大步急奔而出,向着雁塔牆壁直直撞去。距離雁塔牆壁大約一丈遠時,提氣輕身,腳尖點地,如青鳥展翅,騰空而起,一腳踩在雁塔外牆之上,借力上浮丈許,騰升至一層檐端;腳尖再點一層塔檐,游浮至一二層中段,右掌一拍外牆,身軀翻滾向上,左手攀住二層檐端,翻身再向上……及至四層檐端,已經完全沒了飄逸靈動之感,全靠一點一點地攀爬游牆之功向上。攀爬到第七層,已是累得氣喘籲籲、汗出如漿。好不容易攀至第十層,只覺腳下懸空之高度使人目眩,竟又失了三分力氣。咬緊牙關,她單手吊在十層東北的檐角之上,仔細觀察檐角,看到上面有繩索磨過的痕跡,但痕跡很簡單,單純只有垂直方向的磨痕,并無其他方向的磨痕。

縱使沈綏武藝高絕,膂力驚人,但也不能單手吊在十層高塔上太久。位于十層的衆人聽聞她攀爬雁塔的動靜,早已開了向北的券門。下方的圓清圓通也已吓得面無人色,高聲呼喊沈綏注意安全,并不斷地誦念佛經。張若菡捏緊了持珠,幾乎要将穿繩扯斷,咬住下唇仰首看着上方的沈綏,本就白皙的面色更是殊無血色。侍女無涯目瞪口呆地仰着頭,根本說不出話來,只能連聲發出驚嘆。

此刻十層之上的慕容輔驚得結舌,他恐高,一時不敢接近券門,只能在內大喊,讓程旭、杜岩和韋含趕緊去營救沈綏。秦臻從側方靠近券門,隐約能看到外面沈綏被風刮起的袍角,頓時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翊麾!您快進來!”

“慢點,慢點移過來,吾等接着您!”

杜岩、韋含、程旭三人在券門旁不斷喊着,也不敢靠太近,怕掉下去。

沈綏最後匆匆向東北方向眺望一眼,雄奇的大明宮就聳立在東北方向的盡頭。她眸光沉了沉,然後順着屋檐邊一點一點扒到券門正對的位置,淡然說了一聲:

“諸位讓一讓,給某騰個地方。”

杜岩、韋含和程旭急忙讓開,沈綏身軀一蕩,便輕巧地從券門一躍飛入了十層塔內。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長舒一口氣,好似剛剛幹完活的農家人,舉袖擦了擦額頭的汗,道了句:

“唉,長久未動,疏于鍛煉,爬這一遭臂膀有點酸疼。”

衆人:“……”

慕容輔有一種上去抽她一巴掌的沖動。別說他了,就連秦臻都有這種想法。

沈綏卻忽的正色,看向慕容輔和秦臻,認真道:

“某有一言,說與府君與秦公參詳。某所習功法,根基功夫就非常注重輕身迅捷之術。三歲習武,七歲可須臾攀高枝捉雀鳥,若游戲間。至如今,更不可同日而語。某攀雁塔,至三層減速,至五層慎步,至七層氣喘不濟,至十層汗出如漿。某不敢說自己輕功天下無雙,但亦是處于當世頂尖行列。比某強者,不過伯仲間,不會有太大差距。大雁塔,牆壁堅實厚重,平整無立足之地,檐出淺短,各層檐之間間距十分大,極為不利于攀爬。若不利用壁虎游牆之法旋塔身向上,則垂直不可攀也。經某試驗,一人攀爬雁塔已然如此疲累勉強,再扛着一人,還要攀到十層将人懸吊起來,某認為此事凡人不可為也。”

慕容輔最初被沈綏的驕狂之語說得眉頭直皺,但聽到最後,卻陷入了思索。他不知道沈綏師從何人,又是習的甚麽功法,他只懂一些皮毛功夫,對天下功法一竅不通。但是沈綏攀爬雁塔的過程,他是看到了,個中艱辛,他也能感受得出來。沈綏之舉已然驚人,若真有人能扛着善因上塔,那真的如沈綏所說,不是凡人之能了。

秦臻卻頻頻點頭,他是知道沈綏的功夫有多厲害的,自是深以為然。但這麽一來,問題就更難解了。

沈綏繼續道:

“某仔細觀察了全塔的鎖,除了一層正南門的門鎖,因為經常開關,并無落灰,其餘均落了薄薄一層灰。若兇手身負撬鎖之術,或可開啓門鎖,帶着善因法師入內。但問題是,其上每一層每一扇券門都并無開過的痕跡。兇手如果是從塔內攀上十層,那就必須要解決如何将善因懸挂到塔外的問題。不然,那就是兇手有着非人的能力,能夠攜帶一個人,徒手攀爬到十層塔頂。”

衆人面面相觑,想起了圓通和圓清口中的白毛怪猿,不由起了雞皮。

“還有,在解決這些問題之前,有一個問題更加重要。”沈綏轉身,負手站在北方券門邊,眺望着遠方,沙啞的聲線聽起來幽幽:

“為何兇手,要選擇将善因懸吊于雁塔之上,顯眼、麻煩,完全違背犯案後掩藏罪行、盡快脫離現場的人心定律。動因,才是此案的關鍵所在,不查明動因,就無法勘破此案。

此外,善因案與方丈案之間的關聯,其實也集中在善因案之上。查明善因出家前的情況,是目下最緊要的事情。

最後,某還想去看看善因居住的禪房。另外等慈恩寺的勘察結束,某希望能去看看二人的屍首。”

“屍首現停于京兆府地牢中,冰封保存,都還是被發現時的模樣,伯昭兄弟随時都可以去看。”

慕容輔應道,他目露凝重之色。雖然他對沈綏尚且不信任,但沈綏這一路來的表現卻讓他十分驚豔。他不是庸人,官場浸淫這麽多年,又做了快三年的長安城父母官,他知道沈綏是真的有本事。此人的頭腦之清晰,觀察之敏銳,世所罕見。再加上查案時的那股沉迷勁,無不讓人為之側目。

沈綏所說的問題,他不是沒考慮到,只是千頭萬緒一團亂麻,理也理不清,讓人心煩意亂。他最怕的就是這種毫無頭緒的事情,想到一半,急性子上來,恨不能直接拿個牢中死囚頂上去了事。

但是沈綏這一番話,仿佛将他腦內那團亂麻清理了出來,他找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頓時心中有了方向。

“既如此,吾等趕緊前往善因法師的住處罷。”

慕容輔撩起袍擺,率先下樓,衆人緊随其後。于樓下與圓通、圓清彙合時,衆人再度注意到了等在塔下的張若菡。見她面色有些蒼白,周身氣息似乎更加疏冷了,不由有些莫名。但是衆人前往善因住處時,張若菡還是帶着侍女無涯跟了上來。慕容輔心中打鼓,不知這位張家三娘葫蘆裏到底在賣什麽藥。

接下來的路上,沈綏與圓通、圓清并肩而行,詢問他們當晚目擊白毛怪猿的情況。二僧都一口咬定,絕非是睡糊塗了,而确實是親眼所見。

“那怪物體型龐大,相比一般猿猴,起碼要大上數倍。沿着塔身直直向上爬,速度快得驚人。”圓通道。

“貧僧看到的亦是如此,那怪物身披白色毛發。速度極快地向上攀爬,後來一眨眼就不見了。”圓清道。

“二位可曾看見怪物身上扛着人?”沈綏問。

“這……離得有些遠了,看不清晰。”圓通遲疑道,圓清也搖了搖頭,随即補充道:“那怪物攀爬塔身只是瞬間之事,我們看到後,以為自己眼花了,都不約而同地揉了揉眼,結果再去看時,那怪物就消失了。”

沈綏又問:“二位是在什麽方位看到那一幕的?當時又是幾時幾刻?”

“貧僧居住在西堂講經院,圓清居住後堂戒律院。講經院位于大雁塔的東北側,戒律院位于大雁塔的正北側。貧僧起夜時看了一眼漏壺,應當是子正三刻左右。”圓通回答道。

沈綏習慣性地摸了摸下巴,點頭思索,不久再問:

“請教圓清師傅,戒律院與光明堂是什麽關系?聽說善因法師是光明堂執事僧,但是他又是戒律院的僧值僧,沈某對于寺中事物不大熟悉,有些困惑。”

“光明堂是寺內專門設立接待外宗外派外教人士的禮儀部所。慈恩寺因祖師揚名海外,經常有外教人士前來拜谒,一起談經論道。因為善因師叔擅長人事來往,因而被獲選入光明堂。近些年來,光明堂事務一直是妙印師叔祖與善因師叔兩人在打理。”圓清回答道。

“既如此,他應當經常會接觸到一些寺外的人事了?”沈綏道。

“正是。”

沈綏眉頭一皺,心想這可不妙,如此一來,嫌犯的範圍不僅沒能縮小,反倒擴大了。

張若菡在後方聽着他們的對話,眼中若有所思。

不多時,一行人來到了善因居住的戒律院。沈綏暫時抛開這些疑惑,投入了新一輪的調查。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制定一個标準,本文雖然會有功夫武俠的元素在其中,但是基本不會脫離人類身體的能力範圍。不會有力能扛鼎拔山河,也不會有梯雲縱、踏空借力這種不符合物理定律的事情出現。武功高手們,也不是真的高來高去,瞬間遁走無形;刀劍□□,也不會五顏六色好似穿越到了星球大戰。文中的輕功,更像是現在的跑酷,但是比跑酷要厲害一些,不是單純依靠肌肉力量,還是有內功氣勁兒輔助存在的,動作也會顯得更飄逸潇灑,符合古人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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