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沈綏這日出門,乃是獨自一人。與秦臻相伴歸家,道上兩人拉了一路家常,對案情卻并未進行多少讨論。至道政坊後,沈綏才拜別秦臻,回自己目前居住的小宅。入了烏頭門,沈綏拴好馬,剛擡腳進正大門,就見忽陀正立在前院裏,右臂膀架着,其上立着一羽白頭翎黑雕,神俊無匹。而他剛剛從雕踞之上取下竹制的信筒。

沈綏笑了,舉右手食指曲折,半含于口中,吹出一聲響亮的呼哨,随即伸出了自己的左臂。那白頭黑雕聽聞此聲,鷹眼瞬時盯住沈綏,立刻展翅掠起,頃刻間騰至沈綏的左臂之上。沈綏寵愛地摸了摸它的翎羽,笑道:

“我這一回來,剛好趕上白浩歸來,我與白浩真是心有靈犀。”說罷仰頭沖白浩笑,笑容明媚疏朗。白浩張開鷹喙,仿佛在附和主人。

忽陀聽她這麽說,沒什麽表情的面上露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容。然後将竹筒呈上,接過白浩,立于沈綏身旁。沈綏打開竹筒,倒出紙卷,鋪開一看,上面用娟秀小隸寫着一列字:

【明日午時前當可入春明】

沈綏面上笑容平添一分溫暖,道:

“忽陀,準備一下,明日巳時咱們要到春明門接二郎。”

“喏。”忽陀躬身應允。

就在二人對話時,屋內的颦娘抱着一張裝滿草藥的竹箕出來,準備放到藤架下風幹。聽聞沈綏最後一句,立刻喜道:

“二郎要來了啊。”

“是啊,明日午時前能入城。我和忽陀準備到時候去接。”

“那好啊,我也一道去。我就擔心她那身子骨,真是經不起折騰。”

沈綏聞言一嘆,道:“這兩日天氣陰寒濕冷,但願她沒有再犯病。”

颦娘想了想,忽的伸手抓住沈綏手腕,雙指掐住她脈搏,這就強行號脈起來。沈綏苦笑,也不掙脫,就任她號着。不多時,颦娘沉吟道:

“赤糸,你葵水多長時間沒來了?”

沈綏面色登時通紅,一時無語。忽陀急忙閃到一旁,假裝自己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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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有一月半了。”沈綏牙縫裏哼哼道。

“內虛空耗,陽火過旺,你這不行,我得給你開一服藥調理一下。”

“最近嗓子怎麽樣,還有不舒服,或者幹咳的現象嗎?”颦娘又問。

“尚好,不曾發幹發癢。但高聲喊話後,偶有裂痛。”沈綏老實答道。

“再加一服潤嗓藥。”颦娘用藥雷厲風行、不容置疑,沈綏只能苦笑,她最怕吃藥了。

給沈綏添了兩劑藥後,颦娘又伸手去摸沈綏的臉。沈綏身高比她高出許多,被迫低下頭來。颦娘長有薄繭的手摸過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膚,又撩起她的右臂衣袖,只見手肘之上的大臂外側居然出現了大片的彩繪紋身。這大片大片的彩繪紋身,若不細看,竟不能發現底下掩蓋的盡是疤痕。這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燒傷導致的,但是彩繪順着疤痕紋路紋于其上,渾然天成,遮掩了疤痕的猙獰感,竟十分立體動人,端的是讓人震驚。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但被衣物遮擋,由于只露了半個臂膀,看不全是怎樣的圖案,只能隐約分辨紋路好似鳥類翎羽。

“面部可有不适?”颦娘問。

“沒有,一切尚好。”

“那就好,其他都好說,怕就怕你這張臉出事。”颦娘道。

“身上的傷疤呢?”她又問。

“老樣子,平日裏沒什麽感覺,一旦大動作發了汗,就有些癢,但并無大礙。”

“你啊!”颦娘很是惱火,道,“叮囑了多少次,量力而行。聽說你今天攀那大雁塔去了,是也不是?”

“您怎麽什麽都知道啊……”沈綏無語。但她心裏清楚,那都是她自己布下的情報網,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哼,我不管你,誰還管你!你就無法無天了。”颦娘一指點在沈綏腦門上。

這一點仿佛突然點醒了沈綏,她連忙取下腰間的白疊布手套,翻到掌心那一面,遞給颦娘看:

“颦娘,您看這金色的粉末,可認得是何物?”

颦娘接過手套,仔細一瞧一聞,輕咦了一聲,道:

“這……不是金醉坊嗎?”

“金醉坊是何物?”沈綏連忙問道。

颦娘看她一眼,表情古怪道:“是一種西域傳來的催-情-藥-粉。”

催情?!沈綏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金醉坊,最開始是平康坊那裏的胡姬在使用,後來傳出去,在整個平康坊流行了有一陣子。但是現在已經銷聲匿跡好一段時間了。因為呈金粉狀,藥性又綿長有力,用後好似喝醉了般,便起名叫金醉坊。我研究過這個藥,其中大部分用的藥我都能看得出來,但有幾味确實神秘,尚未破解。”

沈綏眸色古怪地看着颦娘,幽幽道:“您為何這般清楚?”

颦娘一巴掌呼在沈綏額頭上,怒道:

“你個鬼丫頭,亂想什麽呢!這都是我這些年游方行醫時,從諸多在我這就醫的商人口裏聽來的。你當我真的會去逛平康坊啊?”

沈綏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腦門,吐舌道:

“我逗您玩呢。”

颦娘送了她一記大白眼。

不過話說回來,這金色藥粉若當真是颦娘所說的金醉坊,那這案子可就……太奇怪了。沈綏本來已經有些頭緒了,現下卻覺得忽的被大霧籠罩,竟是有些看不清了。沈綏能辯識百來種毒方,熟讀《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本草經注》,識得千千藥材,能辨諸般藥性。但要論對藥物的熟悉程度,依舊是不如颦娘,西域那邊的藥物,她就更不熟悉了。她不敢說颦娘是錯誤的,但也無法證明颦娘是絕對正确的,只能暫時将颦娘的意見作為參考,納入她的案情分析之中。

當下也不多話,自回房中,冥思苦想去也。

翻過日頭來,十二月廿七,天公作美,送給長安城一個久違的豔陽晴天。這一日,春明門的入城隊伍再次壯大了,一大早的,行人就絡繹不絕,讓看守城門的門卒一刻不得閑,幾乎要看花了眼。趁着年前這最後幾日,諸多來長安參加大朝會的達官貴人,以及彙聚長安過新年的客商紛紛湧入。出少進多,整個長安城分外熱鬧。

到了近午時分,春明門右側道的口子直接堵塞了,後面隊伍拖得長長的,就是進不了門。不少人都伸着頭探望前方,焦急難耐,卻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後方來的人見右側道堵死,都移到左側道去了,但是右側道靠前的人不甘心,認為自己在右側道都排到這麽前了,現在挪去左側道後方再去排,實在是浪費功夫,或許前面馬上就放行了呢。

右側道臨近門口的位置,有一隊車馬被堵死,進退不得,也改不了隊。因為這隊車馬邊上已經被門兩側探出的城腳擋住了去路。不過,這隊車馬倒是并不着慌,每個人都氣度沉穩,靜若青松,顯示出良好的素質。

這隊車馬,一共六匹馬,兩架馬車。第一駕馬車前,一男一女騎馬在前開道。兩人作勁裝打扮,容貌幾乎一模一樣,一看就是一對龍鳳雙胞胎。他們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男俊女英,眉目間精光閃閃,背後背劍,一身的靈氣。

他們身後的第一架馬車看着頗為古怪,居然是一架四輪馬車。這也罷了,馬車車轱辘的造型與一般馬車不同,輪軸曲圓凹陷,微呈喇叭狀,骨架包着鐵皮,輪邊外還裹着一層不明的黑色固體,看着十分有彈性。車廂外壁不知用了什麽材料,極度結實,敲擊好似金鐵聲。車窗是三層的,最外層為全封閉鐵窗,第二層是琉璃窗,第三層則是紗窗。此刻,只有紗窗是閉着的,鐵窗和琉璃窗皆敞開,但是看不清車內人。車廂後側似還有機關,或許能打開。

這駕馬車十分沉重,一匹馬還拉不動,竟是用了兩匹馬。若不是囿于身份,或許三匹馬才拉得比較輕松。

後方第二駕馬車亦是如此。

第一架馬車的兩側,各有一名男子騎馬随行。左側那名男子瞧着是個沉穩壯碩的中年人,留着絡腮胡須,一身翻領箭袖的胡袍,戴着無腳幞頭,須眉雜白,滿面滄桑,身下馬鞍後懸着長弓箭壺。另一位卻是一位年輕道士,着玄色八卦道袍,梓木簪束髻,廣袖翩翩,只上唇蓄着兩撇青髭,腰間別一把鐵柄拂塵,瞧着仙風道骨,出塵潇灑。

後方第二駕馬車的兩側,亦是各有兩名男裝女仆從騎馬随行。她們面上蒙着青紗,瞧不清樣貌,只望雙眼,是極精澈漂亮的。她們身着玄色圓領缺胯袍,胸口壓着一團別致的銀絲紋路,瞧着似是青鸾的圖樣。二女腰間都挎着橫刀,十分英武。

即便是駕着馬車的車夫,也都是十分健壯精悍的模樣。一瞧這一行人,就絕不是一般人。

不過,更加惹人注目的是這隊車馬的前方。門卒攔着一個牽馬的獨行客不依不饒,三名門卒堵在門口,就是不讓這獨行客進城。門卒言辭犀利,不斷辱罵那獨行客,但是那獨行客卻好似沒脾氣般,面無表情,也不言語,但态度剛直,就是半步不讓。

那獨行客一身普通的男裝打扮,戴無腳硬幞頭,着煙色缺胯袍,腰間挎着一柄制樣十分奇特的大橫刀,不像是唐刀,更似是東瀛刀,刀身微彎,不似唐刀身直。更引人矚目的是,這人眼上蒙着一圈黑布條,于腦後成結,垂下長長兩绺飄帶,直垂到腰背間。原來是個失明了的人,真是可惜了,瞧那蒙眼黑布下的面容十分俊秀漂亮,卻失了雙眼的風采。

“你這瞎子,為何不說話?!你當是東瀛人罷,為何沒有通關文牒!怕不是偷渡而來的罷!”

“你不說話,可是怕暴露不會說大唐官話?”

“你再不說話,我們就要拿你法辦了。”

三個門卒咄咄逼人的态度不能動搖那獨行客分毫,就站在原地,沉穩不動如山,絲毫不見懼态。三個門卒竟是被這人的氣勢壓倒,一時不敢動手拿人。只是嘴上逞能,希望能用言語威吓。一時間,還真是沒有個結果。但是這般僵持下去,實在耽誤時間。

就在這時,後方第一架馬車內,忽的響起了輕盈脆耳的鈴聲。馬車旁的那名道士立刻看向車窗,只見本來最裏層的紗窗打開,一只素手拿着一塊奇特的黑漆木板遞出,木板上似是寫着什麽字。那道士看清板上所書,道一句:

“二郎放心,吾去去就來。”

說罷跳下馬來,一拂道袍,取下腰間鐵拂塵挂在臂彎處,潇灑行至前方三位門卒和那獨行客身旁,擡手打個稽首,笑道:

“三位官郎,且歇歇火,聽貧道一言可好?”

那三個門卒正在氣頭上,忽的見個道士插足進來,其中一人沒好氣道:

“去去去,哪來的臭道士,後面待着去。”

道士被冒犯了,卻不動怒,依舊笑着,眼中隐約閃着寒光。

三門卒中,有一領頭人瞧着這道士氣度非凡,似不是一般人,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高人。當下緩了緩顏色,将那發火的門卒拉到身後,一拱手,告罪道:

“這位道長,您別與這粗人一般見識。您有何高見,但說無妨。”

道士擡手摸了摸唇上須髭,笑道:

“三位官郎可是疑心于這位郎君的身份?”

“可不是嘛,這人提着東瀛刀,攔他問話他不答,這不是很可疑嗎?”

道士答:“三位官郎有所不知,這位郎君乃是晁衡晁校書的仆役,這次是出城辦事去歸來。他自幼得病,口不能言,耳中只能聽聞些許聲響,并不明晰。如今又患了眼疾,看不見外界。您三位這般與他說話,他自是不能回應的。”

那三位門卒一聽晁衡的名頭,那可是響當當,如雷貫耳,登時被吓了一跳。不過轉念又想,晁衡怎會派這樣一個又聾又啞又瞎的廢人出門辦事?而且還不帶通關文牒的。這不對勁。

“你這道士該不會是編着謊話戲耍吾等罷,你又怎麽知道他的這些事?我看你們并不是一路人罷。”那位第一個罵“臭道士”的門卒怒道。

那道士絲毫不慌,繼續道:“這位官郎又有所不知了,吾等與這位郎君曾于客棧相會,有過一番筆墨交談,因而知道他去路來意。”

道士眼珠子一轉,又補充道:

“幾位可知他這腰間的寶刀為何?這可是剛來的東瀛使者贈與晁衡的一等大寶,傳說是東瀛的妖刀,有靈性。晁校書心善,不願見兵刃寒光,便命這位心腹仆役帶着寶刀出門去香積寺開光,洗去血腥殺伐氣。因為寶貝太過貴重,而這位仆人目不能視口不能言,可以保密,才派他出使。又不願人知他身份,因而不給他帶通關文牒,讓他悄悄混出城門。眼下歸來卻被三位火眼金睛攔住,才造成如今這個局面。”

“那你又是怎麽知道的?”三個門卒被這道士侃暈了,不過還是那首領頭腦比較清醒,不由問。

道士故作高深,又打一個稽首,道:“吾習得天命八卦玄法,可算天下事,這世上有何事能瞞得住我?吾今日已将此等機密要事告知于爾等,爾等可得守好口風,若有洩漏,怕是此次開光不得作數,屆時妖刀亂法,起興兵之災,聖人可得拿爾等治罪!”

三人一聽吓得臉色慘白,急忙妥協道:

“道長,吾等這就放人,您可得保佑我們平平安安呀。”

“這有何難?”道士從口袋裏摸出三枚符篆,遞給他們道:

“貼身佩戴,可保平安。”

三人連忙千恩萬謝,卻見那道士忽的一攤手。三人愣神,那道士莞爾笑道:

“一枚符十文錢。”

作者有話要說: 唐代,日本的正式稱呼就叫“日本國”,不過民間一般稱呼為東瀛,本文亦取此稱呼來用。

晁衡,就是大名鼎鼎的日本遣唐使——阿倍仲麻呂。于開元五年來到大唐長安,就再未回去過。他十分熱愛大唐文化,入國子監太學刻苦研讀,考中進士,後屢次累官升遷,成為唐玄宗時期一名十分重要的官員。晁衡,是他的漢名。後來晁衡回國時遇海難差一點死去,最終老死大唐。

李白曾作詩《哭晁卿衡》

日本晁卿辭帝都,

征帆一片繞蓬壺。

明月不歸沉碧海,

白雲愁色滿蒼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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