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門卒讓行,堵塞多時的隊伍終于開始陸續進城。為首的獨行客牽着馬緩步而行,不慌不忙的模樣。後方,那隊緊跟着他的車馬也進了城。為首的龍鳳兄妹領着車隊打算從側方超過這位獨行客,卻在那道士的馬匹即将越過獨行客時,忽的被那獨行客開口叫住。那人一開口,就是十分動聽悅耳的女音:
“道長請留步。”
她這一聲不大不小,聲音剛好讓整個車馬隊伍裏的人都能聽見。前方領頭的龍鳳兄妹勒緊了馬缰,将隊伍停了下來。随即他們回首看向那獨行客,面上有些許驚奇之色。沒想到這位獨行客居然是女扮男裝,而且似乎并不是東瀛人,說的官話真的是非常标準,比之任何一位長安官員都不遜色。再看她蒙在眼上的黑布,不由心中遺憾,真是可惜了。
獨行客身高并不是很高,身材比照一般男子也是顯得纖弱,只是她那一身的氣勢十分強大,竟是讓人看不出她是女兒身。那道士輕咦了一聲,暗道:我閱人無數,今日竟然走了眼。不知她攔住我做什麽,且去探一探。
道士跳下馬來,走到那獨行客近前,道:
“郎君喚住貧道有何事?”話語間也不點破她身份。
“道長,您可欠了某十五文錢,這一別不知何時能再見,道長還是及時還錢罷。”那獨行客笑道。
道士瞠目結舌,一時呆住,不知該作何反應。
獨行客補充道:“道長,您賺了那三位門卒三十文錢,這其中可有某家一半功勞。酬勞分我一半,豈不是天經地義?”
那道士面色漲紅,任他伶牙俐齒,這會兒也是氣得語塞,說不出話來。
他們的對話讓整個車馬隊伍都聽到了,前方的龍鳳雙胞胎兄妹登時憋不住,哈哈大笑出聲。後面的那兩位黑袍銀青鸾紋的男裝女郎也是忍俊不禁,掩唇而笑。就連那滿面滄桑的胡袍壯漢也是展開了笑顏。
道士被同行的夥伴們嘲笑,氣頭卻下去了。眼珠一轉,笑道:
“郎君真是個趣人,貧道給你這十五文錢又何妨,就當交個朋友。”說着就從袖袋裏數出十五文錢。
那獨行客聽到銅錢之聲,便伸出了手,道士抓着十五文錢放進她手中。松手的檔口,卻忽的握着拳頭向前一搗,擊向那獨行客腹間。獨行客彎唇一笑,伸出的手打了個彎,将這一拳攔住,撥了開去。道士拳風一變,身形一側,拳頭再度打來。獨行客聽聲辯位,伸手一抓,竟是準确握住了道士的手腕。接着就成了暗中較勁的功夫,獨行客捏緊道士手腕,逼迫他張開拳頭,道士則捏緊拳頭,不讓分毫。二人鬥了幾個呼吸,不分勝負,就在這難解難分之際,第一架馬車車內鈴铛又是一響,道士一聽,便笑着張開拳頭,掌中銅錢盡數落下。獨行客聞聲,立刻松開道士手腕,矮下身子,閃電般伸手一撈,十五文一分不少全部被她兜手抓住。
兩人這幾個來回的鬥法,在外人看來不過好似在互相謙虛客套,絲毫沒當回事。
“郎君好功夫。”那道士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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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及道長。”獨行客謙虛。
“貧道號玄微,以後郎君若有事,至各地長鳳堂商號,報貧道道號即可。”
“領道長心意,只是某雖是一介江湖浪客,卻已有主,怕是要辜負道長好意了。”
一番鬧劇,卻讓這獨行客入了玄微子的法眼,竟是起了愛才之心。這等人才,若是能招入麾下,必能讓他們如虎添翼。獨行客卻聽出他話中意思,道自己已經有了侍奉的主人,不可再易主。
玄微子也不逼迫,摘下腰間拂塵,于獨行客頭上一拂,唱一句“福生無量天尊,不可思議功德”,便拜別這位獨行客,回身上馬。他低聲對那第一架馬車內的人說了點什麽,不久,又聽那馬車內響起鈴聲,道士高聲道:
“出發!”
前方龍鳳兄妹聞言一夾馬腹,當即啓程。
而那獨行客,自利落跨上馬,揚塵而去。
車馬隊伍剛從春明門沿着朱雀東街行了一小段路,就見距離興慶宮宮牆不遠處的道路拐角處,立着三個人,正是沈綏、伊颦和忽陀。沈綏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缺胯袍,未戴幞頭,只武纓小冠束髻,雙耳側各垂下一绺朱紘,負手立在道旁,舉目遠眺。那模樣如玉器雕成,清隽高美,引得路上行人紛紛側目。颦娘依舊的帷帽遮面,衣裝樸素,忽陀在後牽着三匹馬。
龍鳳兄妹急忙一扯缰繩,領着隊伍向她三人而去。距離還有幾丈遠,馬車隊伍就停了,兄妹倆,包括後方的玄微子、滄桑壯漢,還有兩名男裝女郎,全部下得馬來,上前向沈綏見禮。
龍鳳兄妹中的兄長張口就道:
“參見門主……呃!”尾音還未吐完,就被身旁的妹妹一肘捅在肋骨出,疼得青筋都起來了。
妹妹卻立刻拱手接話道:“從雨攜兄長從雲見過大郎,不辱使命,安全護送二郎入京。”
從雲一臉怨念地看着妹妹從雨,從雨卻不理他。從雲只能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肋骨。
沈綏笑了,道一聲:“辛苦了。”
随即看到玄微子和滄桑壯漢,不等他二人向自己行禮,她自己就搶先行了晚輩禮,笑道:
“玄微師兄,呼延大哥,一路辛苦了。”
“大郎太客氣了。”玄微子笑道。
壯漢寡言少語,只是一抱拳,把沒行的禮行完,聲音雄渾,道一聲:“見過大郎。”
兩名黑袍男裝的女郎上前見禮:
“青鸾堂堂主李青、副堂主楊葉見過大郎。”
沈綏點頭問好,随即疑惑道:
“青鸾堂其餘部屬為何沒跟來?”
“奉二郎之命,繞道終南山,給白雲先生送書,迎琴回返。”
沈綏一挑眉,也沒多問,表示知道了。随即她讓隊伍繼續出發,忽陀牽馬跟上,便帶着颦娘上了第一駕馬車。
掀開車門簾,沈綏進入其中,便有一位侍女跪在車廂板之上拜道:
“藍鴝(qú)拜見門主。”
“無須多禮,起來坐着。”沈綏扶她起來。
而就在侍女身旁,正有一位“郎君”坐于輪椅之上,笑眯眯地看着沈綏。她身下的輪椅全木制,構造精良舒适,被機關鎖住車輪,固定在車廂板之上。而就在她的手邊,垂着一根細線,上拴一枚銀鈴,随着沈綏等人登車,左右搖擺,發出脆響。
這位“郎君”身着一身交領大袖的銀色儒袍,袍外還裹着一件黑狐毛領的裘氅,襯得她本就白皙的面容更顯蒼白。她雙手捂着小手爐于腿上,指骨突出,瘦削乏筋,一身病骨。潑墨長發只挽了個半髻,用玉簪在腦後束着。一雙鳳眸纖長,尾端翹出一縷無盡風情,長眉似柳彎彎月,溫俊清雅,瓊鼻檀口相映成輝,容貌無雙至美,比沈綏絲毫不弱。又因一身獨特的病弱氣質,與沈綏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美。
沈綏一進來,就溫柔喚了一聲:
“琴奴,可等到你了。”
随即急忙翻下車廂內壁的折疊條凳,坐下身來,搓了搓自己的手,附上她的面頰,試一試她是不是在發燒。沈缙無奈搖了搖頭,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示意自己沒事。
沈綏不信,恰逢此時颦娘已經進來了,便道:
“颦娘,你快給她看看,她總說自己沒事,我卻見她面色怎麽這般蒼白?”
颦娘也不廢話,直接接過沈缙的手腕,就號起脈來。
沈缙扭頭,對侍女藍鴝無聲開口。侍女藍鴝盯緊她雙唇,讀出她唇語,便對沈綏道:
“二郎說,這車廂內光線不足,才顯得她面色蒼白。她身體真的無礙,請門主勿要擔憂。”
不過颦娘卻立刻接話道:
“還是受了寒,回去要吃一服驅寒藥。”
沈缙露出了妥協的表情,她已經習以為常了。
馬車一路走,颦娘繼續給沈缙檢查身體。沈綏則坐在一旁問沈缙:
“琴奴,你派人去終南山上拜帖,從師父那裏迎回焦尾琴,是為了上元鬥琴的邀約?”
沈缙點頭,又無聲地對沈綏開口,沈綏讀她唇語,知道她在說:
“受董夫子相邀,實難拒絕,董夫子手中有雷音,只有焦尾可比。”
沈綏點頭:“上元佳節于景風門外鬥琴,也是一件風雅事,雖然會出不小的風頭,但亦當無礙全局。”
沈缙無聲問沈綏:
“阿姊,案子查得如何?”
沈綏苦笑一下,道:
“有些複雜,不少事情需要你們幫助我仔細查一查。”
沈缙安慰地撫了撫沈綏的手背。不多時,一行車馬就入了道政坊,拐進了沈綏目前居住的小院。一下來這麽多人,一時之間,這不大的小院立刻被占滿了。因為不大方便,玄微子、從雲與那姓呼延的壯漢便告辭,到不遠處的客棧居住。
沈綏打開了馬車後壁的機關,降下來一節坡段,啓開固定沈缙輪椅的機關鎖,帶着沈缙從坡段下得馬車。外界的寒風吹拂到了沈缙的身上,她呵出一口白氣,眯着眼瞧了瞧日頭,亮的有些睜不開眼。
“我們趕緊進去罷,別再着涼了。”說着,沈綏就推着沈缙入了正門。
沈家二郎沈缙新入長安,沈綏忙于接待安頓自不提。此刻大慈恩寺外,卻來了新的客人。仔細一瞧,可不正是那黑布蒙眼的獨行客嗎?
獨行客直接繞過正大門,打馬來到了慈恩寺西面的側門。擡手敲了幾聲十分有節奏的暗號,随即緊閉的側門就開了,一名僧人并一名守門将士迎她進門。三人簡單打個招呼,獨行客就徑直向西院而去。
不多時,這獨行客竟是入了方丈院,沿長廊拐入西內院。敲了敲西內院的門,無涯的聲音響起:
“來了。”
不多時門開,無涯見到門外的獨行客,露出笑容,喚了一聲:
“千鶴,你可回來了。三娘都有些急了。”
獨行客千鶴笑道:
“三娘怎會急,她總是最穩重的。”
說話間,已經被無涯迎進門來。二人聯袂入屋,向書房去。張若菡此刻剛用罷午食,正執卷看書,再過一會兒乏了便要歇個午覺。可以說,千鶴趕回來正及時。
“三娘,奴兒回來了。”千鶴跪在書房筵席之上,向張若菡行禮。
“快起來罷,何苦每次都行這般大禮,你年紀比我還大幾月,我可要折壽。”張若菡放下手中的書,笑着伸手扶她起來。
“奴兒這是習慣改不過來了,三娘之恩奴兒無以為報,行大禮又何妨?”
“固執,對你來說是大恩,對我來說不過舉手之勞。我知道東瀛那裏禮節習慣更重,但在我這裏不必如此,你既然認我為主了,就得遵從我的規矩。”
“喏。”
“師尊情況如何?”
“奴兒走時,已經大好。”
“這便好,怕是天冷,老人家難免犯舊疾。”
千鶴從袖袋中取出一個錦囊,呈給張若菡道:
“前段時日有人拜訪法門寺,托住持轉交此物給娘子,住持本想遣人送來,卻忽然病倒,耽誤了此事。恰逢奴兒前去看望,便順道帶了回來。住持說,帶來此物之人是個中年男子,并未透漏姓名,樣貌尋常,但氣度十分沉穩,當不是尋常人。那人說,這錦囊只能娘子親自打開看,住持以及奴兒都不知道其中內容。”
張若菡挑眉,拿過錦囊,解開後取出一封手書,三行兩行讀完,眉頭一皺。随即她将此書丢于炭盆之中,火焰迅速吞噬了紙張。即将全部化為灰燼之際,隐約看到紙上殘留的“晉國公主”的字樣。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章有很多新人物登場,其中兩個人物非常重要。一、沈缙;二、源千鶴。小綠字裏先介紹其中一位:
【沈缙】沈綏的妹妹,字仲琴,乳名琴奴。從名字,就能看出是一位嗜琴如命的琴師。不過她的技能點并不止于音律與撫琴,她的頭腦也非常聰慧,在行商、謀略方面都很有建樹。沈綏擅書、畫,她擅琴、棋。遺憾的是,她幼年受過重傷,腰部以下癱瘓,嗓子失聲無法言語。後文還會詳細地介紹她。
至于源千鶴,目前還算是一位身份隐藏中的角色,不便多說。只一點,她确實是東瀛人。唐代背景的文章,私以為忽略東瀛這個國度是十分缺失的。因而我專門加入了這樣一個重要的東瀛人角色。除了東瀛人,文中出現的呼延大叔、忽陀,都不是漢族人,以後還會有更多的異邦人出現。
小書知道很多人一提日本就有情緒,我也有情緒,這不可避免。但小書也希望大家能認識到,大唐是一個多民族兼容并蓄、争奇鬥豔的龐大帝國,後世的民族主義觀念在當時是很弱勢的,特別在玄宗早期,萬邦來朝,大唐并非只是漢人的大唐,而是世界的大唐,長安是整個世界的中心,是諸多民族頂禮膜拜的大帝國。
安史之亂是所有唐後史家心頭上的痛,這場變亂,不只是一場軍事政變,更是一場國難,它改變了華夏國運,使得華夏民族的心胸就此萎縮。從那以後,狹隘的民族主義擡頭,“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之類言語被奉為圭臬,再也看不到那種兼容并蓄,百花盛開的局面了。既然要寫盛世,就不要帶上後世的狹隘觀念,小書我還是很有野心的,希望盡量寫出盛唐的氣度,那個時候的精神,正是如今的我們所匮乏的。
啰嗦這麽多,也只是表達了一部分我個人對唐朝這個時代的看法。以後有機會,還會再和大家聊一聊心中的大唐。
PS:明日《唐謎》還會有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