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唐知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副畫面:他的父親正和往日一樣靜靜的躺在床上,臉色沉靜得像是睡着了一般。而他的弟弟,一只手正握住父親,另一只手搭在床沿上,額頭枕在上面,已經睡着了。旁邊還放着一本拜倫詩選。

窗簾已經拉上了,但依舊抵擋不住外面的陽光。一小縷一小縷的從窗簾的罅隙中穿越過來,頑強得讓人驚嘆。空氣中有細小的塵埃,在陽光的照耀下飄然飛舞。

這真是難得一見的畫面。

唐知琰不自覺的放緩了腳步,生怕吵醒了林清和。這些日子他是看在眼裏的,自己這個弟弟的所作所為讓他不由自主的就會産生一種愧疚的心理。他對父親無微不至的照顧,對父親體貼入微的周到,這都讓他這個做哥哥的汗顏。到底誰才是親生兒子啊。他自認為自己已經夠尊重父親、夠愛父親了,但一和林清和比起來,又仿佛總是差那麽一點兒。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這些日子以來,林清和真是累極了,從來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心裏總是戰戰兢兢的。但今天不知怎麽回事,心情突然有些放松,意識也就跟着松動懈怠下來了。唐知琰走進來的時候他竟然沒發現。

唐知琰見他的手壓着那本書的邊角,手上已經印出了一道道紅痕,正準備過去把那本書移一下,卻不想林清和醒了。

剛剛睡醒的林清和還有些迷糊,在看到唐知琰的那一瞬間才反應過來:“二哥。”

唐知琰點點頭:“累了就先去歇一會。”

林清和站起來,看了床上的唐槐序一眼,點頭道:“也好,我現在回去拿點東西。”

唐知琰:“去吧,這裏有我呢。”

回到家,林清和直奔唐槐序的書房。其實他回來也不是拿多麽貴重特別的東西,只是前些日子帶去醫院的書快要念完了,現在回來找找新的而已。

唐槐序的書房簡直就像是一個小型的圖書館,各種各樣的書籍珍本擺放在花梨木的書櫥裏。若是想想在這裏面找一本書,不熟悉的人還真會費半天力氣。

不過林清和卻絕不會是對這間房間不熟悉的人,恰恰相反的是,他是整個唐家除了唐槐序以外最熟悉這間房間的人。

小時候他最愛做的事就是跑到這間房間來找爸爸,那時候,無論唐槐序多忙,他都會微笑着把他抱上椅子,問他,寶寶,你想看什麽書?

做父親的一向都會尊重他的意願,從不過多幹涉。現在想來,好像這十幾年裏,他唯一幹涉和反對的,也就在還有那一件事而已。

林清和所有關于書籍的印象,都是在這間房間裏。從小到大,無一例外。唐槐序在他面前,就和天底下任何一個父親一樣,會手把手教他讀書識字,偶爾有時間了有興致了,還會給他講故事。他常常是聽着聽着就趴在父親懷裏睡着了。這時候父親的懷抱是最溫暖最溫柔的,能讓他一直做着美夢,不願醒來。

此時的書房中,林清和靜靜的走過熟悉的長廊,來到盡頭的書桌邊上。書房裏似乎還有唐槐序熟悉的味道,就好像當他一錯身,就能看到他在身後朝自己微笑一樣。

随意拿了幾本書,正準備出去之時,不期然瞥見在書桌右邊的盆栽下,放着一本書。林清和奇怪的往書櫥上看,果不其然就看到其中有一處有一個大大的空缺。

應該是上一次唐槐序看完書還來不及放上去吧。

林清和繞過書桌,走到書桌前面,伸手把那本書拿了出來,随意翻了幾下,準備把那本書放上去。

放好以後發現下面還有一本近衛家熙的《花木真寫》。上面用便簽紙寫着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給清和。

林清和忍不住微笑起來,近衛家熙的這本《花木真寫》秒繪植物筆法雅致,色彩溫潤,是很好的花木小品。他一直都很喜歡。

把這本《花木真寫》拿開之後,下面露出了一個黑色封皮的筆記本。原來不止有一本書。

一張紙片悠悠蕩蕩的飄落在地毯上,林清和撿起來一看,才發現那不是紙片,而是一張照片。

照片背面的日期顯示着這張照片的久遠,竟已經有了二十年的光陰。

林清和的手頓住了,二十年……

二十年是一個什麽概念?

二十年,人生的三分之一亦或是四分之一;二十年,足夠讓一個蹒跚學步的嬰兒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二十年,足夠讓海誓山盟轟轟烈烈的愛情歸于平淡;二十年,也足夠讓人心變得滄海桑田。

究竟是怎樣一張珍貴的照片,讓唐槐序整整珍藏了二十年?到現在,都還經常拿出來看?

而且,照片背面題着一首小詩,看字跡,是唐槐序的無誤。

是紮西拉姆多多的《老來多健忘》——

你的輕舟還要遠去幾重山

十八抱壺殷殷斟過的送君酒

八十投杯猶有暖意仍呵手

縱如此、我也無力記取

那朵美人襟上花

是杜鵑抑或山茶

只好信,歲月深重,不饒你我

如今月明夜更涼

搔斷白發為你賦一闕新詞

上半闕,老來多健忘

下半闕,唯不忘相思

只是奇怪的是,這首小詩題的日期,卻又是另外一個。顯示的是十年之前。

懷着這樣的好奇心理,林清和把照片翻轉過來,頓時愣住了——

照片上的兩個人笑得陽光燦爛的望着他,看得出來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兩個人都穿着一身黑色的學士服,倚在一處木橋的欄杆上。遠處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在夕陽的照耀下泛出耀眼的金光。兩個人都是長相俊美玉樹臨風的,竟把學士服穿出了異樣的美感。

一個人的長相要棱角分明一些,嘴角噙着笑,陽光灑在他的臉上,把棱角分明的輪廓軟化了不少。那是林清和所沒看到過的笑,笑得像是全世界的星光都在他眼裏。笑得讓林清和根本沒有辦法把眼睛從他臉上移開。年輕的唐槐序,竟是這樣的讓人移不開眼睛。

另一個人的長相要相對柔美一點,帶着一副無框眼鏡,斜斜的依靠在欄杆上,嘴角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林清和雖然保證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他,但他這樣笑着看着他的時候,不知為何,他的心情竟忍不住的微微抽疼起來,帶着無由來的親近和悵惘。

那是誰?為什麽和唐槐序這麽親近?又為什麽,會讓他對他産生這樣奇異的感覺?更奇怪的是,看到他和唐槐序這麽親密,他的心情除了吃醋般的酸楚和遺憾,更多的,卻是傷感與惆悵?

林清和怔怔的看着這張二十年前的老照片,一時間腦子裏一團亂,理不清思緒。

他順着書桌後的椅子坐下來,端詳着那張照片。許久之後,他重新把那本詩集打開,準備把照片放入它原本所在的位置。

那位置很好找,因為照片夾在裏面太久的緣故,那一頁早就有了明顯的凹痕。

林清和原本就亂得一團糟的腦海裏更是多了許多剪不斷理還亂的胡思亂想。不期然眼角撇到一個黑色的筆記本,心裏一動,正準備伸過去的手猛然一僵,然後還是放下了。

現在對他而言,那個黑色筆記本的誘惑力不啻于潘多拉魔盒。能和這本書這張照片放在一起的東西,必定是很重要的東西。照片上的人是誰,和唐槐序是什麽關系,很有可能能在那個筆記本裏找到答案。

到底要不要看?

一直從中午到夕陽西下,林清和都是一動不動的狀态。他面色沉靜,根本看不出內心是多麽的兵荒馬亂。

若是轉身離去,那麽今天在這個書房看到的一切都将被深深掩埋,他也不可能再去改變自己的決定。若是伸出手去,那麽他就很有可能觸碰到自己一直以來都想得的真相。

到底是出去,還是……

一直等到華燈初上,老管家見林清和一回來就窩在房裏不出來,擔心他出什麽事。這才忍不住來敲門:“少爺,您還在裏面嗎?”

林清和被他這麽一嗓子給拉回了神,忙回道:“我就在這裏坐一會兒。”

老管家聽他聲音還好,也就搖搖頭,絮絮叨叨的走了。

林清和此次是下定決心了,眼一閉心一橫,伸手就把那個黑色的筆記本拿了過來。

唐槐序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醒來,他有時候真怕自己會撐不下去。

那本筆記本的內容和林清和猜想的一樣,果然是唐槐序的筆記。不能說是日記,因為上面所記載着的,并非每天的心情。只是斷斷續續的,偶爾寫一兩句,很少有連貫的時候。也是,像唐槐序那樣內斂的人,情緒外露的時間少之又少。就算是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他也會克制得很好。

管家已來催了三次下去吃晚飯,因為實在是太不放心小少爺了。林清和無奈,又不忍心拂了老人家的好意,只得放下手中的筆記本,下樓去吃飯。

一頓放吃得索然無味,筆記本所記載的內容太讓人震驚,讓他早已混亂的思緒更添加了幾分凝重和複雜。

照片上的另外一個人,果真才是父親此生最愛。

怪不得。

只是,有情人難成眷屬,林清和知道那種心酸與苦楚。只是他不知道,父親到底要怎麽樣,才能這樣默默的承受這麽多年?并且,不動聲色?

世人皆喜歡看浪子回頭的故事,好像一旦回頭,以前的種種過往皆可抹去。可世間哪有那麽多浪子回頭?若會回頭,早已不是浪子。世人都忘了,還有一種人,會把愛情當信仰,此生唯一,永不相負。

作者有話要說:

紮西拉姆多多的《老來多健忘》——

你的輕舟還要遠去幾重山

十八抱壺殷殷斟過的送君酒

八十投杯猶有暖意仍呵手

縱如此、我也無力記取

那朵美人襟上花

是杜鵑抑或山茶

只好信,歲月深重,不饒你我

如今月明夜更涼

搔斷白發為你賦一闕新詞

上半闕,老來多健忘

下半闕,唯不忘相思

你們說這首詩放好還是不放好?

我原本猶豫了一下,準備不放的,但是又覺得不放出來感覺體現不出唐爸爸當時的心境。

放了吧,會不會顯得多餘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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