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古有莊周夢蝶的故事，醒來不知是莊周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變成了莊周。
唐槐序沉睡的這些日子，總覺人生一場虛空大夢，韶華白首，不過轉瞬。歲月倥偬，這半生歲月所留下的東西，竟一時想不起到底有什麽。
原先那種劇烈的震蕩已漸趨平靜，只是整個人如同陷入了無邊無涯幽深的沼澤中，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去。天地之大，他竟有種只有自己一個人的錯覺。
否則，又要怎麽來解釋這走也走不出的沼澤困境？
天幕陰暗低垂，像是一張黑色的大網，迎面朝他撲過來，怎麽也躲不開。
偶有一絲光亮從陰沉的黑幕中投下來，卻又倏忽不見了。
這讓他無由來的想起林來。
想來也是奇怪,這二十年以來,他想起林來的時候越來越少了。林來剛走的那兩年，他幾乎是日日夜夜都能想起他，漸漸的卻不知道為何連做夢也難得夢到他了。
清和漸漸長大以後，他基本上都沒怎麽想起過林來了。
他有時候還會想，原來記憶真的會老化啊。
這陣子他被困在這黑暗的沼澤裏，想起林來的時間卻多了起來。
原本以為已然老化的記憶竟再次清晰起來，清晰到他能想起初見林來時他眼裏細碎的星光。
林來來自湘西的鳳凰古城，而他的人也正如那水墨丹青的古城一樣，淡雅美好得讓見慣美景佳人的唐槐序也忍不住失神。
也是在那一刻，他突然相信了那句話：凡事都有偶然的湊巧，結果卻又如宿命的必然。
那天正是九月的第一天，他第一個來到分配好的寝室，作為唐家的繼承人，他很早就已經學會獨立生活，低調行事，從不在人面前鋒芒畢露。林來是第二個到來的，他那天穿着簡單的白色襯衣，幹淨美好得像是九月裏溫暖明媚的太陽。唐槐序當時已經鋪好床了，正要出門去買東西，就見林來拉着箱子，背着書包，擡眼看了看門口的號碼牌，然後走了進來，看到唐槐序後粲然一笑：“你好，我是林來。”
也不知道是他的笑太過于明媚，還是窗外的眼光太過于刺眼，唐槐序有一瞬間的失神：“你好，我是唐槐序。”
初見時的驚豔猶如一顆種子埋進了心裏，随着與林來日日夜夜的相處，一起讀書，一起吃飯，一起參加學校裏的社團活動，那顆種子漸漸破土而出，慢慢的長成了參天大樹。
唐槐序心裏猶如揣了一只兔子，欣喜若狂而又忐忑不安。
他知道林來是他們那裏的高考狀元，從小就成績優異，如今考上這所大學，前途更是不可限量。父親早逝，母親一人把他撫養長大，但童年的不幸好像并不曾在他心裏留下陰霾，他活得天真而又坦蕩，簡單而又純粹，每次看到他，唐槐序都會想，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美好的人呢。
而反觀他自己，身在極為顯赫的唐家，他一出生就注定是唐家未來的掌門人。自己的所作所為都不得不被唐家這個龐然大物所牽絆着。但他也不是想不明白的人，知道既然從小家境優渥，那麽就不得不做出相應的付出。林來還沒出現之前，他對于唐家繼承人這個身份并無什麽特別的感受，林來出現以後，這個身份卻讓他不得不把這份心思小心翼翼的藏在心底。
但他終究是唐槐序，在遇到林來之後，他就已經把從今以後能遇到的所有障礙和狀況想了個通透，到底要怎麽樣才能與他長長久久的在一起，到底要怎麽做才能不負唐家不負卿，到底要怎麽樣，才能讓他愛上自己。
他想了很多，欣喜若狂而又輾轉反側，想得心都開始疼了。
到那一刻，他才明白，何為輾轉反側，寤寐思服。
而他卻怎麽也沒能想到，他想得再多，做得再多，終究還是沒能逃過宿命的必然。
林來的母親身體一直不好，撫養林來到大學已是強弩之末，這些年全靠一口氣撐着。大二那年，林母終于快要撐不過去了。
電話打來的時候唐槐序正和林來在一起，林來接完電話，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如紙。唐槐序被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他：“怎麽了？”
林來穩了穩心神，一雙手變得冰冷，死死的抓住唐槐序，眼睛裏是怎麽也掩藏不在的慌亂：“我媽她……我媽她可能撐不過去了……”
唐槐序心裏一驚，雖然知道他母親身體一直不好，但現在乍然聽到這個消息，還是覺得心頭一悸。他知道母親對于他的意義，當下扶着他出了門，然後掏出電話給家裏的司機打電話：“何叔，我現在有點事情要去A市，麻煩您馬上過來一趟，我在學校門口等您。”
林來眼睛已經紅了，母親身體不好他是知道的，但上個星期回去看她的時候她還是好好的，醫生也說過好好将養是不會出什麽大問題的，怎麽突然就……
他心內慌亂如麻，只覺得喉嚨哽得厲害，連話都說不出來。
好在還有唐槐序，他有條不紊的幫他請了假，然後吩咐家裏的司機開車來送他回去，随即跟着他上了車。
林來迷糊之下忍不住道：“你來幹什麽？”
唐槐序知道他現在是傷心欲絕，神思都有點不清楚了，柔聲道：“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回去，我同你一起去。”
這還是唐槐序第一次去林來家，家裏就如他想象的一般，書香世家，幹淨雅致，家裏有個長期照顧林母的阿姨，看到林來以後眼圈兒馬上就紅了：“小來回來了，快去看看你媽媽吧。她前兩天硬鬧着要出院，我沒辦法，只得依了她，還以為這次和上幾次一樣，誰知……”
林來忙擡腿往樓上走，匆忙之下差點摔下樓梯。好在唐槐序緊跟着他，覺察到不對勁，連忙扶住他，兩人一起往林母房間走去。
林母躺在床上，一張臉已經瘦得脫了形，看到林來回來，原本渙散的眼一下子有了神采，聲音雖然虛弱，但好歹能讓人聽清她在說什麽：“小來回來了。”
林來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滾珠一般落了下來，“媽……”
林母擡起手來摸了摸他的臉，微笑道：“乖，不要哭……”
林來哪裏忍得住，眼淚一串一串的往下掉，饒是唐槐序，此時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林母躺着說話有些吃力，林來便多拿了一個枕頭來墊在她身下。她停了半響，才笑道：“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隔三差五的就愛這樣。原本氣勢洶洶的，其實過幾天也就自己好了。我今天已經好多了，剛剛阿姨還給我做了一點小米粥，我跟她說讓她不要給你打電話，她偏不聽，你是不是請假回來的？”
林來喉嚨刺痛得厲害，聞言只得點點頭：“嗯。”
林母嘆了口氣，“傻孩子，媽不是好好的麽。對了，這位是？”
林來轉過頭去看了唐槐序一眼，卻被眼淚蒙住看不清楚，“是我好朋友，是他送我回來的。”
唐槐序走上前去，低聲道：“伯母，我是林來的同學，伯母叫我槐序就是。”
林母點了點頭，“真是謝謝了，家裏亂的很，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她笑起來的眉眼有幾分林來的影子，看來林來長得像她。
唐槐序見她面色紅潤，說話底氣卻很是不足，知道阿姨叫他們回來是對的，這明明是回光返照，哪裏是要好的跡象？
林來陪着林母說了一會兒話，林母便有些體力不支。林來讓他好好休息，然後帶着唐槐序下了樓。
阿姨正坐在樓下客廳裏的沙發上抹眼淚，見他們兩個下來，忙把眼淚擦了，“你們這麽着急回來，還沒吃晚飯吧，我這就去給你們做。”
阿姨很快就做了幾個簡單的小菜上來，可哪裏有人吃得下去。
阿姨嘆了口氣，道：“小來，你媽媽這次估計是……你好歹吃幾口，後面還有事需要你呢。”
林來明白她的意思，只得含淚咽了幾口飯，“阿姨你先去休息吧，這些天也辛苦你了，晚上我陪着我媽。”
阿姨抹了抹眼睛，點頭道：“好好好，我先去睡一會兒。你吃完飯記得去鎮上老徐師傅那裏去給你媽媽買身衣裳，早點準備着，也不至于臨到頭了慌慌忙忙的。我原本準備幫你買，可想着你媽媽應該喜歡你買的，也就沒有去。”
林來：“辛苦您了，您先去休息一會兒吧。”
吃過晚飯來到老徐師傅的店鋪時，老徐師傅正準備關門，看到他以後又把關了一半的門打開了：“小來回來了。”
林來：“來給媽媽買身衣裳。”
老徐師傅嘆了一口氣：“小來，你要想開點啊。”
林來的母親是這鎮上的老師，鎮上好多人都很尊敬她。
老徐師傅的店開了三十年了，林來小時候讀書每天都在從這家店門前過，卻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來光顧這家店的生意。
買完衣服回家已經快要十點半了，林來把衣服放好，然後上樓去看林母。
林母臉色紅潤，看起來像是睡得很安詳的樣子。
林來坐在林母床前，前半夜都還好，安安靜靜的，林母看起來也很平靜。唐槐序擔心他一個人熬這麽久受不住，便讓他先去沙發上躺一會兒。林來搖了搖頭，“我撐得住，不然你先去睡一會兒？”
唐槐序看他眼睛有些紅腫，但精神尚可，也就不強求他了。兩個人一起安安靜靜的坐在林母床邊，誰都沒有說話。
到了後半夜，黎明即将到來之際，昏昏沉沉的林母驟然醒了過來，不一會兒就聽到急劇喘息的聲音，林來心裏一涼，忙抓住了林母的手：“媽，你怎麽樣，是不是感覺很難受？”
林母死死的抓住他的手，想要克制住洶湧而來的劇烈疼痛，好半天才緩過一口氣：“小來……媽、媽不能繼續陪着你了，我方才夢到你爸爸了，他來接我了，我要走了。”
“以後你一個人，要好好的，我和你爸爸都看着你呢。”
“原本我以為我能看到你結婚生子的，前些天清如還來看了我，我這身體太不争氣了。”
“小來……”
手上的力度驟然散去，林來一怔，随即痛哭失聲：“媽……”
窗外，黎明的第一縷曙光挂上枝頭，透過窗簾，竟莫名的帶了絲陰冷的涼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