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月色為誰出鞘來

皓月當空。

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六華洲的街道上空, 掠過一把雪白飛劍。

藺負青和方知淵并排坐在劍上,前者倚着後者的肩, 擡頭張着朦胧的眼看星星。

方知淵攬着他, 略顯焦慮地皺眉:“累着了?你不該跟我來……”

藺負青搖頭笑:“不累, 區區一個穆晴雪不至于。你再總這麽疑神疑鬼,我要被你弄煩了。”他高舉手指, 指着頭頂,“剛剛是在看你呢, 小禍星。”

飛劍穿過涼風,頭頂依稀有幾顆星子。有一顆血紅的星辰,挂在天幕的一角,隐隐放着光。

是禍星。

據說應了方知淵命格的那顆兇殺極惡之星。

藺負青卻不覺得怎麽兇, 這顆星星他從小看到大, 只覺得漂亮。紅瑩瑩的,有點像珊瑚珠,又有點像小櫻桃。

分明可可愛愛, 想叫人好生呵護珍藏起來。

當年他如實将這感受對方知淵說了。嗯,那時阿淵的表情……也很可愛。

風聲呼嘯。

藺負青收心往下看,隐約看到連綿的府邸屋檐, 朱門印着烈火與麒麟的圖騰。燈火亮如白晝,似乎有許多人影雜亂地奔跑。

“到了, 我們下去。”

藺負青輕叩圖南劍,飛劍載着兩人向下。

方知淵以那樣殘忍的手段廢了方赤褀,自然不僅僅是為了發洩。

更多的, 是為了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前世亦是如此,方世子重傷垂危,兼以靈根被扯斷,徹底成了一個廢人。

這樣的慘劇,足夠攪得方家大亂一夜,給他們制造機會趁亂進入方府。而這,才是方知淵多年執念想回六華洲的真正目的。

仙門世家的宅院,自然不可能毫不設防。高品階的防禦法陣與偵查法陣一個接一個地疊加着。

當年藺負青耗了一個多時辰才破開一個缺口,如今自然不需要那麽費心費力。

藺負青食指輕點兩下,法陣無聲地潰散。他悠然沖方知淵挑眉:“我要是回去睡覺了,這些陣法你要怎麽辦?”

方知淵扯起唇角:“我當然用我的辦法。”

主宅燈火通明,隐隐能聽見前院一片兵荒馬亂,大概是方赤褀正在被搶救着。

兩人并未往那邊去,而是循着一條幽徑,摸到了方家後花園。

藺負青收起圖南劍,掐了個迷字訣,小幻術扔向正巡視的方家護衛,護衛們頓時眼神恍惚起來。

“走。”

兩人閃身入了後花園內,正值金秋,菊花開得很盛。穿過花叢再往裏,是湖水與假山。

方知淵縱身躍上假山,咬破指尖,将血抹在石上。

頓時假山泛起光芒,一塊石壁緩緩轉動,露出一條漆黑的通道來。

藺負青恰到好處地甩了個隔音陣,正好遮住了假山挪開的轟隆隆聲。

方知淵坐在假山上低笑,他屈指敲了敲石壁:“再來一次還是覺着可笑,方家這幫蠢材真是蠢透了。”

藺負青但笑不語,他知道這密道後面便是當年方知淵被關押的地方,唯有方家的朱麒血脈才能開啓。

沒想到方家人機關算盡,卻算漏了方知淵自己也是朱麒之子,更料不到他竟會在多年後故地重游,用自己的血打開密道……要說蠢,那的确是蠢。

兩人徑直進去,沒有驚動任何人。

密道漆黑且狹小,寂靜中只有腳步聲和淺淺的呼吸聲。等兩人走出來時,已經身在朱麒方家的禁地之中。

那是一座廢棄多年的小院,臺階上生滿了苔痕,在月光下泛着凄冷的光。

院門是鐵打的,上面橫了兩道鎖鏈,鎖鏈上刺有法陣。門和鎖鏈上都隐隐有着火燒的焦印、陰妖腐蝕的刻痕,以及凝固的血跡。在這種大晚上打眼一瞧,很容易叫膽小的人不寒而栗。

藺負青欲上前,被方知淵拽了回來。

“師哥不是問,你不來我怎麽辦?”

方知淵擡手亮出漆黑長刀,拔刀出鞘,“給你瞧我怎麽辦。”

災牙刀徑直劈落,鎖鏈連同鐵門都铿锵一聲被斬成兩半。鐵門轟然倒塌,露出荒蕪小院內唯一的一間屋子。

藺負青眼角一跳,“嘶,你小點動靜!”

“不妨事,在這裏怎麽叫喚都沒人聽見。”方知淵一腳踹開了屋門,邁開長腿走進去,卻把藺負青往後推,“裏頭髒呢,別進。”

他揮刀空劈一下,卷起一陣勁風。本就破敗的窗戶咔嚓一聲散了架,屋內積了多年的灰塵被風卷起,自窗口呼嘯而出。

藺負青哭笑不得地跟着進來:“我多嬌貴,值當你這樣?本是想來幫你忙的,誰要你這麽小心伺候。”

方知淵的回應是往裏頭扔了三個潔淨訣,反正他不差那點靈氣。

幾息過後,灰塵被清的一幹二淨,于是屋內足可稱驚悚的景象也更加清楚。

破爛窗口投下一束月光。正中是一個鐵制刑架,散發着陰森氣息的法陣被繪制在地面。

刑架上搭着四條斷裂的漆黑鎖鏈,每條鎖鏈前段連着拷環,都是血跡斑斑的模樣。

藺負青走上前,伸手抓起那鎖鏈,神色陰暗:“囚魂鎖……真是畜生。”

指腹擦過上面幹涸的血跡,擦不掉。

那是當年方知淵淌在這上面的血。

已經那麽久的時光過去了。這所塵封小屋裏的器物,依然在無聲訴說着方家人當年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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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藺負青将方知淵留在虛雲之後,後者很久都不曾提及自己的過去半句,最多只是說要回六華洲方家讨筆血債。

藺負青也不在意,也沒想過要問,就這麽過了許多年。

而方知淵真正主動開口同他講自己的過去,還恰恰就是金桂試上廢了方赤褀,兩人夜闖方家的這時候。

那個晚上,方知淵心情很好,很開心。

這人年少時總喜歡擺一副狠戾又冷性的面孔,唯有那個晚上,眼裏似乎跳動着明亮到灼人的火焰。

那火焰太過鮮活生動。方知淵自己大約已經沒印象了,藺負青卻記了很多很多年。

方知淵話也變多了,情不自禁地同師哥說那些舊事,後者就安靜地聽他說。

他說,那年他七歲,紫薇閣的大長老占星測出他的禍星命格,方家家主方聽海曾一度對外宣稱已經大義滅親将孽種處死,其實是把他關在這裏,綁在刑架上,用這特制的仙器鎖鏈铐着他。

他說,他名義上的娘是方聽海一個小妾,在生他時受了陰氣侵體,死的很早。他幼時在方家并沒有什麽親友知交,方聽海把這件事做的很隐秘,至今仙界無人知曉。

他說,方家人把吸納天地靈氣的聚靈陣符文刻在他身上,借他的殼子來‘修煉’,煉出的靈氣都用秘法導給方赤祺和方之隆了。

他說,這秘法……很疼的。

“他們覺得我資質很高,殺了着實可惜,就想了這麽個利用‘禍星’的法子。”

黑衫少年将手按在刑架上,神情是冷傲不屑的:“方聽海前兩個嫡出兒子全是廢物,下品靈根。表面那麽光鮮,內裏都是用秘法造出來的假天才。”

他清了清嗓子,忽然別扭地垂下眼,輕輕地哼道:“……你別看我修行速度比不過你,我也……”

藺負青怔忡。

他依稀能明白阿淵不好意思說出的話。這人其實是想說,以前,被方家摧毀之前,我也不是沒有過優秀的天賦的。

在虛雲的那些年,他們都跟着尹嘗辛學藝。藺負青并不專心于修行武道,卻耐不住天資與悟性超人,有時看朵花逗個魚都能立地突破。

而方知淵,卻是夜以繼日地執着于修煉,每次都是累昏過去也渾不當回事兒。他仿佛繃着一口氣,不把自己一身心血榨幹不罷休。

但凡稍有突破,他就提着刀找藺負青打架,可惜回回都輸……然後被師哥輕輕巧巧地抱上床療傷。

倆人就這麽鬧騰着,折騰着,不知不覺七年過去了。方知淵還是沒能勝過藺負青。

藺負青忽然十分難過。

是一種心要疼碎了的難過。

方知淵并沒有意識到,那時的少年還不是後來把師哥放手心裏捧着都怕摔了的方仙首,自然沒那麽心細。更何況他今天是真的很高興,所以他繼續說。

他說當年他被束縛在這裏的日子,被封鎖的屋中少見陽光,不辨時辰。那秘法讓年幼的孩童痛到渾身抽搐掙紮,手腳铐磨爛了皮肉,甚至傷入了腕骨,慘叫也沒人聽見。

幾乎每一日,都會有被方知淵的體質所吸引的陰妖闖入小屋,貪婪地撕咬被鎖在刑架上不能反抗的小獵物。

這些陰妖很快就會被布下的陣法斬殺,自然也成了朱麒方家的功績。

而那個刑架上血肉模糊的孩童,會被喂下保命的丹藥。

或是由于禍星命格的體質特異,方知淵的恢複能力也遠超常人。

就落得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方聽海是想把這孩子逼瘋的。

他畏懼,畏懼于方知淵禍星的命格,畏懼于能硬生生将他另兩個低劣靈根的兒子變成天才的這份恐怖禀賦,更畏懼于邪術秘法暴露于世人眼皮子底下。

所以,他對方知淵用了最殘忍的方式折磨。

讓這小孩在折磨下崩潰,變成一個神智失常的瘋子,變成一個渾渾噩噩的傻子,變成一個哪怕有外人問話也只會流着口水哼哼唧唧的活死人,永遠供朱麒世家暗地裏吸血。

方聽海認為,毀了這孩子,半個月足矣。

最多最多,也用不了一個月。

方家的太上長老也贊同。

半個月後,方聽海來這小屋查看。

那刑架上的孩子掙紮得鐵鏈亂響,一副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他的模樣。

三個月後,方聽海再來。

此時方知淵已經沒氣兒掙動了,卻還是勉力擡頭,亂發下眼眸凜厲。

半年後,方聽海再來。

這回他來得很巧,方知淵剛經了一場陰妖的殘虐,渾身是血,眼神都渙散了,手指尖軟綿綿垂下,微微痙攣着。

方聽海覺得差不多了,拍打他蒼白的臉頰,叫他小孽種。

“小孽種”瀕死地抖了抖,忽然朝他臉上吐一口血沫,然後閉眼昏過去。

過了一年,方知淵還沒瘋,方聽海心裏都發毛了。

他不敢相信一個小孩能有這樣強硬不屈的心志,他心內的畏懼滋長得越來越深。

可那時,方赤褀兄弟的天才之名已經傳了出去,他不能殺方知淵,方家已經沒有退路。

方聽海決定孤注一擲。

大年夜的晚上,方家府邸響起紅紅火火的爆竹聲,屠蘇酒飄香,除舊歲,迎新年。

就在這間聽不到爆竹聲,也聞不到醇酒香的小屋裏,方聽海以那邪惡的秘法,硬生生扯出了方知淵的半截丹芯。

……

“那半截丹芯,被方聽海封在這個陣法下面,和聚靈陣連成一體,也是為方赤褀方之隆兩兄弟提供靈氣。”

“比在我體內時效率低些,但也是不錯了。”

清靜的荒廢小屋內,方知淵淡淡說着。

“他想逼得我神智崩潰,就故意把那丹芯放在刑架前三步遠的位置,讓我只能看着卻求不得。他親口同我說,別熬着了,看到沒,這就是我生來的命。”

“方聽海覺得,這下總該把我逼瘋了。結果再等了一年,又再等了一年,我還是沒瘋。”

“到了第三年的時候,我非但沒瘋,還築基了。”

只剩下一半靈芯,經脈與丹田內的靈力又無時無刻不在秘法掠奪下受着淩遲之痛。

無窮無盡的陰妖,身上每一寸皮肉都被撕咬過。陰氣侵蝕,寒冷徹骨,生不如死。

在這樣的絕境下,十歲的方知淵築基了。

他的兩個哥哥,方赤褀和方之隆築基時,屋內焚仙香,繪靈陣,好幾名元嬰期長老在身旁護法,随時都有無數丹藥輔助。

而他築基的時候,孤零零地縮在黑暗中,半死不活被吊在刑架上,陪伴他的只有秘法的劇痛。

……和似乎永遠也擺脫不了的陰妖。

“我一築基,靈流便引來強大的陰妖。我被綁在這裏動彈不得,被陰妖扯爛了大半個身子,腸子都流出來,差點死。”

“但陰氣本就克制靈氣,囚魂鎖的靈流終于被陰妖咬散了,我才能把這破鏈子掙斷。”

月光從窗外落下一束,照亮少年冷俊的眉角。方知淵随意踹了一腳刑架,上面斷裂的鎖鏈就嘩啦嘩啦的響。

“方家護衛被陰妖驚動,我殺了一個,搶了刀逃出去。那晚起了大火。方聽海怕這種慘無人道的秘法暴露于世,沒敢派太多人手追我。”

方知淵指着刑架給藺負青看,“這些血跡,這些,外頭的門上……都是那時候留下的。”

他說到這裏就笑,是一種傲氣快活的笑。

唇角挑起桀骜的弧度,露出一顆小尖牙。

“當年方聽海那老不死的信誓旦旦說他已經殺了我,結果被我逃出來,面子裏子都丢光了。”

“他只好改口說什麽當年心生不忍,這幾年來一直試圖教我向善,可惜禍星頑劣叛逆,這才忍痛将其驅逐。呵……長了腦子的都能聽出來是假話。”

自始至終,藺負青一直沉默着,聽着。月色染在肩頭裘袍上,他的眼中湧動着許多難受的情緒,呼吸的頻率不知從哪一刻起微微變了。

方知淵彎下身,用手拂去地上陣法上積的灰塵。正中果然封印着一個透明罩子。裏頭赫然是半截丹芯,細細的,像初生的嫩芽,卻泛着一層晶瑩的仙光。

“沒見過吧。從活人體內扯出來的丹芯。”

方知淵發狠一拳砸下去,啪嚓一聲,罩子應聲破碎。

他不顧自己的手被反震得皮開肉綻滿是鮮血,取出丹芯捧在掌間,“這是我的。我要拿回去。”

來此之前,方知淵對藺負青說的——

“他們裂我的骨撕我的肉,鮮血淋漓地奪走的東西,我要親手拿回來。”

那其實并不是一句誇張的話。

而這個被稱為禍星的少年人,他所求的“讨債”,既不是屠盡方家上下老小,也不是打上紫薇閣給當年那個為他占命的長老來一刀,更不是禍害六華洲當年所有歧視過他的仙家。

“如今我丹芯已能補全,師哥,”方知淵眸中似有星火騰躍,亮得驚人,“往後你要是再懶散下去,可說不準哪天就要被我……”

他所求的,不過是拿回自己殘缺的那部分丹芯,堂堂正正贏過自己小師哥一次。

藺負青是什麽人?

是風華絕代,是三界無雙。

所以,只要贏了藺負青,什麽方家家主,什麽紫薇閣長老,誰值得他放在眼裏?

方知淵倏然回首,唇角還挂着一抹可稱恣意的笑。

可他的神情卻瞬間凝固。

月光下,藺負青垂着頭,秀眉低斂,眼尾泛紅。

他臉上并沒什麽激烈的表情,只是哀傷痛楚的情緒卻仿佛能從其全身感受出來。他右手緊緊地攥着凝固了髒血的鎖鏈,指節一陣陣地細微發抖。

忽然一滴淚珠從少年的面頰上滾落,在月光下閃了閃,啪嗒掉在那刑架上。

方知淵仿佛被個霹靂當空砸中,腦子裏一片空白。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青兒:好心疼,哭哭。

阿淵:(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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