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星辰因卿入眸去
方知淵從沒見藺負青哭過, 也從來沒有想過藺負青落淚的樣子。
連這種念頭都未曾生過半分。
他的這個小師哥,似輕風, 似明月, 似初雪。仿佛無論比成什麽, 總歸都該是高潔清孤的。
世上能有什麽配刺傷他心,能有什麽配害他委屈?
“……”
藺負青輕輕擡眼瞧他, 側臉擡起袖掩眼角。
那一眼說不上是什麽滋味,仿佛是很柔軟的埋怨嗔怪, 怪他讓自己這麽心疼失态。
“你……”方知淵頓時慌的手足無措,只覺得渾身上下的血肉皮骨都在燒,他口齒不清地道:“你……你……怎麽……”
他整個人都亂了,昏了, 連忙上前兩步握住藺負青清瘦的肩頭:“你……師哥?藺負青?你怎麽……我……”
被方聽海怎麽摧殘也沒瘋的人, 這時候卻似乎瞬間就崩潰了,“你別……你到底怎麽了!?”
藺負青不跟他說話,背轉過身去拭淚。
方知淵更加混亂。他焦躁而又局促, 佯怒卻又遮不住慌張,只能咬牙拔高了聲音:“別、別哭了,別哭了別哭了……別哭了!!你——你丢不丢人!?”
藺負青低聲道:“我沒哭了。”
方知淵:“那你轉過來, 你看我!”
“……”
藺負青略略平複了情緒,慢吞吞地回眼看過去。他睫毛被淚打濕了, 更顯如墨稠濃。
下一刻,他手裏忽然被塞進了一件溫暖的東西,是那半截丹芯。
“丹芯我不要了, ”方知淵挨得他很近,幾乎是把他摟在懷裏的姿勢,低聲道,“這個給你,不哭了。來,給你……”
那暖熱的溫度叫他抖了抖,藺負青問:“你給我幹什麽。”
卻沒想到,這一問居然把方知淵問蒙了。
對啊,給師哥幹什麽呢。
他可能是糊塗了。
“……”方知淵不自在地扯了扯唇角,僵硬地把手收回去,“也是,你又不是方家那群畜生人渣,哪裏……看得上。”
給師哥幹什麽呢,他根本想都沒想就把丹芯塞過去了。
大約是因他生而低賤,又冷冰冰的不通情。既沒法饋贈好物取悅人,也不會溫言軟語安慰人。
只有這麽一點點從自己骨血中撕扯出來的東西,是多年前在劇痛中被奪走,如今終于拿回來的……他潛意識裏覺着,既然方家人如此為之瘋狂,想來勉強還可算有幾分價值。
可藺負青一掉淚,他心裏一慌,就又忙不疊地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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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負青的手掌落在鐵鎖上刺進去的符文法陣上,久久不動。
他有些恍惚地暗想:前世自己掉淚……是不是在這兒來着?
怎麽一晃那麽多年都過去了,那麽多人和事都改變了。倒是那個當年被自己一滴淚就吓得不行的家夥,渡了兩世紅塵還肯陪在這裏。
藺負青往身邊喚,“知淵?”
“……”
方知淵正盯着刑架走神,被藺負青叫了居然沒聽見。
月色下,藺負青隐隐覺得這人臉色有些不正常的發白。
他心裏一疼,像是針紮了軟肉一下,忙伸手把方知淵從刑架前拽開:“別看了。”
方知淵猛地驚顫,好像這才魂魄歸竅。他面色蒼白,卻搖頭:“沒事,我沒事。師哥剛剛叫我麽?”
藺負青嘆道:“行了,取了丹芯就快點回去了,明日叫花果給你煉回體內。”
他說着上前,走到法陣正中刑架之前,蹲下身伸手去摸索:“是不是在這裏?”
“當年我看你一拳砸下去,只顧着心疼了。現在想想,還蠻有意思。”
“怎麽有意思?”
“像……砸核桃。”
方知淵搖頭笑。
藺負青已經破解開封印咒将靈芯取出來了,忽聽他在自己身後問:“師哥可知道這刑架上刻的是什麽陣法?”
藺負青扳過刑架看了看。
“有些邪門,像是疊陣。第一層是聚靈陣;第二層看着好像有靈氣引流之用,該是那秘法;第三……嗯?”
方知淵說:“第三層是囚禁人的咒陣,和囚魂鎖配套使用。被此陣束縛的人靈氣無法外洩,強催靈力便痛不欲生。若不是陰妖咬壞了囚魂鎖,我永遠也不可能脫身。”
藺負青眸中漆深:“真是邪物。”
一陣夜風吹過,破爛窗口簌簌嘩嘩的響。方知淵沉默幾息,摸出靈玉簡遞過來:“雖是邪物,卻也不是不可用。記下來吧,藺魔君,哪天我再惹了你哭,你拿鏈子把我鎖起來。”
“我鎖你幹什麽,現在你這樣乖。”藺負青接了玉簡,以神魂和靈氣将陣法刻下,“好了,我姑且記下。回去了。”
兩人離開這間廢棄的小屋,原路返回。
走進那漆黑的密道時,藺負青神差鬼使地繞後一步,從背後抱了抱方知淵。
“……!”方知淵僵住,喉結滾動一下。
藺負青伏在方知淵肩頭,雙手半勾在後者腰際,低聲道:“別難過。我哄哄你。”
方知淵抿唇,黑暗中眉宇閃過一絲克制之色,開口時嗓子都有些喑啞:“我不難過,松開。”
方知淵忽然發現事情不妙。
前世他開竅得很晚,當真正意識到自己這份情意時,已經與藺負青天各一方,仙魔殊途。
每一個有月或無月的夜晚,金桂宮裏孤枕獨眠的仙首再如何獨自輾轉反側,雪骨城深處坐擁後宮三千的魔君也不會知道。
再後來,魔道覆滅,藺負青瀕死。他雖能時刻将師哥擁入懷中,卻心如刀絞煎熬萬分,自然不可能有別的心思。
可如今……
“不。”藺負青笑起來,氣息吐在方知淵耳垂上,“憑什麽你就能随心所欲地抱我,卻不肯把自己給我抱一抱。好不公平。”
方知淵渾身燥熱,幾番想開口又說不出話。危險的沖動在他滾燙的血液裏翻滾,鼓動着他熾灼的心髒跳動,眼神明了又暗。
他咬牙重複:“……藺負青,松開!”
藺負青反倒被勾起了壞心思,賴道:“再抱會兒,你這麽暖啊。”
方知淵忽的沉沉笑了一聲。他咬了咬唇,低啞道:“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麽!?”
藺負青輕輕道:“我知道。”
方知淵冷哂道:“算了吧,你什麽都不知道。”
藺負青暗想:傻不傻,是你不知道。
兩人又摸黑走了兩步。方知淵又然停下,快速轉過半張淩厲眉眼,恨恨道:“我告訴你,你再這般……給人占了便宜去都不知道!”
藺負青暗想:都說了是你不知道。分明是我在占你便宜,你被我賣了還怕我賺不到錢。
又想了想,口上卻說:“你不是人,不妨事。”
方知淵眼神微變。
他随即莞爾揚眉,“那你說,我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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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
虛雲峰,主峰峰頂。
夜色沉沉,今晚無月,星子便更顯明亮。
那顆青松之下,年幼的藺負青跪坐在尹嘗辛的背影前。
山下已入了春,山頂的雪尚未融化。白袍的袍角曳在雪地之中,一時有些分不清是布料還是積雪。
十二歲的小少年裹在雪白的裘衣裏,嗓音清嫩:“師父,他走了。”
“誰?”
“我撿的孩子。”
“為何走了?”
“您回來了,他認為您不會讓他留下。”
“嗯。”
“他傷的很重,身體底子也不好,有很多病,這麽走掉會死的。”
“嗯。”
“師父。”
“嗯?”
“師父。”
“……”
“師父。”
“——嗯咳咳!你想救他?”
“青兒想。”
“你救不了他。”
“為什麽?您說過,青兒乃是慈仙命格,可救這三界世人。難道他不是人,不是這三界生靈?”
“他的确不是。”
藺負青瞳孔緊緊一縮。
風嘯止息,雪落無聲。
此刻,虛雲主峰上天地靜寂。
藺負青仰起稚嫩的臉,松枝的影子灑在清逸眼角眉梢。
灰袍道人轉過身來,眼珠淺淡涼薄。尹嘗辛伸出一只颀長的手,撫着孩子的發頂:“他不是人。”
藺負青喉頭幹澀,“那……”
尹嘗辛說道:“他是一顆星星。”
藺負青有點難過地垂下眼,他認真道:“可他是一顆好星星,我喜歡他,不想讓他死。”
他又擡起眼了,“師父,我想救他。”
那眼睛過于純粹,眸光柔軟,閃着一種清明無邪的光澤,“我會保護好他的。”
好像是孩童在路邊撿到了個渾身是傷的小獸,然後纏着長輩說:我喜歡它,我想養它,我一定會好好兒照顧打理的,您就讓我養嘛。
可那并不是小獸,而是陰命禍星。
藺負青很清楚,但在他心裏這兩者并無甚區別。
他喜歡的,就要撿來好好兒養在身邊。
他養得起,他護得住。
當年的魚紅棠是如此,如今的方知淵也是如此。
尹嘗辛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手指點他眉心:“星星不是魚,沒那麽好養。”
藺負青堅持:“青兒會努力養。”
“……唉。”
尹嘗辛苦惱地揉了揉頭發,趕蒼蠅似的甩手:“行行行,那你去罷。”
藺負青乖巧地垂首一禮。
他站起來,轉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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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
藺負青笑說,“你是我的星星,行了嗎。你不就想聽我說這一句嗎?”
兩人從密道出來,還是那座假山,正逢天上月光星光乍洩。
藺負青戳了戳方知淵眉心:“小禍星。”
不料他手腕卻被方知淵一把攥住,方知淵定定瞧着他:“我是禍星,那你是什麽?”
藺負青微怔,覺得這番對話似曾相識。
想了想才反應過來,來六華洲之前他們在老神木下飲酒。那時方知淵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語。
藺負青沉吟一息,忽的展顏含笑道:“我是垂手撈星客,待送那星辰入了天穹,我便成了擡眼看星人。對不對?”
“不對。”
方知淵将機關合攏,掩上密道,“你再說。”
藺負青本已祭出圖南,欲如他們來時那樣升空而去,聞言蹙眉,“如何就不對?”
方知淵翻身坐上圖南,肅然道:“你是殺星的仙人。”
“師哥,這一世不要修魔了,你成仙吧。”
作者有話要說: 方仙首:(崩潰)完了我想親他,我居然好想親他!?甚至還想【消音哔——】他!?完了完了要是我哪天真的失控把師哥【消音哔——】了這可怎麽好——
藺魔君:(扶額)……我當年怎麽撿回來個傻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