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扶桐撥弦鬥絲竹

荀明思站在原地望着小妖童那一輛紅錦車遠去, 久久不能回神。

忽然後面傳來藺負青熟悉的清淡嗓音:

“明思。”

“!”

荀明思微驚。回頭一看,藺負青與方知淵一黑一白兩道身影正立在他身後瞧着他。藺負青笑道:“小妖童走了?”

“……”

不知為什麽, 荀明思居然有種做了不好的事情被逮個正着的羞恥感。

——仙門的規矩, 師兄弟都是以入門先後來論輩分, 其實真說起仙齡來,荀明思還比藺負青、方知淵這兩人大個四歲。

可自從當年被帶上虛雲峰, 荀明思就一直把兩人當做師兄來敬重。這些年在太清島上,他心中也只有虛雲宗的這一家子, 未曾與仙界有什麽交流。

今日乍一冒出來個外人,叫他舍了兩位師兄追上去牽腸挂肚,如今被兩人齊齊地看過來,荀明思就莫名的……有點心虛的感覺。

荀明思清了清嗓子, 上前道:“大師兄, 二師兄……明思學藝不精,給虛雲丢臉了。”

在他幾步遠的地方,藺負青似笑非笑, 深邃眼瞳似能看到他心裏,問道,“來講講, 申屠跟你說什麽了?”

“他……”那小妖童一驚一乍又哭又笑的,荀明思自己也糊塗, 罕見地支吾說不出話來。

藺負青便問:“他可有叫你給我帶話,或者帶什麽東西?”

荀明思松了口氣:“大師兄料事如神。”

他将那朵紅蓮瑪瑙遞上,“那人說以前做過錯事, 無顏來見師兄,要明思将此物交予師兄手裏。”

方知淵神色微變,低聲道了句“果然”,伸手先于藺負青将那小紅蓮拿過來,确認當真是普通的玉石才遞給後者。

荀明思溫聲問道:“大師兄何時與森羅石殿有過交情的?”

藺負青将那朵紅蓮把玩在手裏,露出一絲回憶之色,道:“很久很久以前。”

……的确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前世當年,申屠臨春狂傲頑劣,雖然被魔君救回了神智,卻受不了藺負青閑散淡泊的心性。

又因得知了藺負青為仙界福祉鎮壓紅蓮淵之下的陰氣之事,只道這位主君愚善心軟,更是看不起他。

“我說君上。”

雪骨城深處,申屠臨春衣襟敞開。他手裏抛着一個紅彤彤的仙果,挑釁地露出虎牙,“就你這軟骨頭的模樣,也能算個魔君嗎?”

藺負青黑裘錦袍,長發散落肩頭,正伏案執筆寫着信箋。魔君将狹長眼尾輕輕一撩,淡淡道:

“魔君非我自封,你若能叫全仙界的人今後不再叫我魔君,我算你有本事。”

申屠臨春把仙果咬得咔嚓響,“魯奎夫以前是仙門的人,又固執于有恩必報,他甘心輔佐你;柴娥哥哥貪圖小樂,誰先賞他珠寶美人他就跟誰,叫你撿了便宜——我可與他們不一樣。藺負青,我不服你。”

魔君擱筆入硯,一縷墨跡蜿蜒化開。藺負青仔細重沾了墨,才淡淡地回一句:“嗯。”

申屠眉毛一挑,少年妖冶地冷笑着,嗓音清脆:“良禽擇木而栖,我看……魍魉鬼域的邪帝就很不錯。我帶着他攻破雪骨城,割下你的腦袋給人家當投名狀。”

藺負青失笑道:“好好,那你去尋他來。”

竟是毫不動怒。

“藺負青!!”申屠怒而豎眉,劈手去扯案上那雪白信紙,“你看不起我——”

未及觸到紙張,手腕就是一緊。

藺負青右手執筆,左手不知何時已經雲淡風輕地掐了小妖童的脈門。他面色不動,一寸寸将少年的腕子壓下去。

“我寫予六華洲新任仙首的恭賀信。”

“你可看不得。”

……

在這個修士的仙齡動辄幾百歲往上的仙界,藺負青太年輕。

他其實沒比申屠臨春大多少,偏偏事事一副淡然沉着的模樣,小妖童百般挑釁過去都沒個反應。這反而叫申屠更覺憋屈。

沒多久,申屠臨春自雪骨城叛逃。

他當真轉去了魍魉鬼域,投奔邪帝顧聞香。

當年藺負青紅蓮淵頓悟,點化魔修,大部分恢複了神智的魔修都自願歸于藺魔君麾下。

至于小部分……總還會有一些不服的。

自雪骨城立城後兩年,魍魉鬼域一帶宣稱不再受魔君管轄,其域主自封邪帝,似欲與魔君平起平坐。

傳聞那邪帝顧聞香生來陰鸷多謀,不擇手段。他乃是自行入魔,并未受魔君點化之恩,對藺負青自然談不上有什麽敬重,反倒處處針對。

小妖童自雪骨城叛逃,立刻就被封了高位。然而……申屠雖然有時狂傲邪性,內裏卻是個赤誠心腸,看不得陰暗卑鄙的手段。到了顧聞香那處,大約過的也是不怎麽舒心,沒多久便自請外遣,離開了魍魉鬼域深處,為邪帝守邊疆去了。

藺負青其實摸不太準申屠和荀三是怎麽結交的。只知前世申屠到訪太清島,兩人曾在虛雲峰下鬥曲,不打不相識。

可之後兩人又是如何在亂世中成了過命的知音,他也不很清楚。

唯一知道的,就是後來天外神降臨三界。那群修為強大到恐怖的異人有着金色的眼瞳,自號真神,以蕩除陰魔為號,煽動修仙者與修魔者開戰。

第一個被盯上的就是魍魉鬼域,申屠臨春大敗,統率的魔修死傷慘重。

他流落逃亡,被荀三護下,反害得荀三被指為魔種,在天外神手底下被殘害得雙目盲、十指斷,命在旦夕。

申屠臨春心如刀絞,将奄奄一息的荀明思帶回魍魉鬼域求救。可邪帝那時已經自顧不暇,哪裏願意理會一個敗軍之将——還是帶來個修仙人的敗軍之将?

小妖童背着荀明思走遍魍魉鬼域八處關口,喊得嗓眼泣血,別說入關,連一粒治傷的丹藥都讨不到。

申屠臨春一身狂傲被打得七零八碎,他走投無路,荀明思又重傷垂危,眼見着就要撐不住了。

絕望之下,申屠只能抱着必死之念轉回雪骨城,大殿之上磕頭磕得血流滿地,求魔君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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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

還是六華洲那所客棧內,夕陽西下。

方知淵倚在窗邊,頗有興味地聽他師哥講故事。

藺負青啜了口茶,道:“沒有然後。我雖收留下他兩個,可那時候仙界已經動亂,一年後明思身子稍好轉些,我便叫小妖童帶他遠走高飛了。”

方知淵問:“申屠回雪骨城之後,你未懲戒他?”

藺負青笑,眉眼柔和地彎起來。

“那小妖童,說着要割我的頭顱做投名狀,我等了他幾十年也沒等來。”

“他終究未曾不利于我,未曾不利于雪骨城,若這也能算叛逃……”

藺負青伸手掐了一把方知淵的臉,眼裏閃着明晃晃的調戲,“你當初在虛雲,日夜想跑,可不得叛了我百八十次了?嗯?”

方知淵怔怔地瞧着,藺負青帶笑的眉眼籠罩在夕陽霞光之下,比往日更加柔和。

他心想,師哥說自己不是當君王的料,果然半點都不像。

可倘若當真不是君王之材,倘若當真只是個愚善心軟之輩,又如何能叫萬千魔修心悅誠服近百年?

又如何能叫轉生重來的申屠,那般張狂的小妖童,說出“做過錯事,無顏來見”這種話語?

終究只是“不像”而已,絕非“不是”。

方知淵:“你當初天天逮我回來,小妖童怎就能一逃就逃掉?”

藺負青輕哼道:“怎麽,什麽人都值得我去逮麽?我只逮你就累的要命,再不想管別人了。”

方知淵便也笑起來。

“只可惜,我最終也不過多護了他們一年。申屠許是面子上挂不住,一直躲着我,待他們走後,果然很快雪骨城也……”

藺負青住了口,轉而嘆道:“不說了,再說你又要不開心。”

“說些別的,”他伸手去碰方知淵的下腹,纖長手指貼過去,“丹芯入體怎樣了,還疼不疼?”

方知淵神情猛地一緊,被燙了似的往後躲,“啧,你別碰我!”

這人!怎麽什麽地方都敢上手亂摸!

藺負青訝然收回手,道:“方仙首,你也不至于……這樣大驚小怪吧。前世我可是全身上下都被你摸遍了,也沒這樣一驚一乍的。”

“那——那和這如何能一樣!?你那時走都走不動的我豈不是……情非得已!”

方知淵面色鐵青,他現在都有些懷疑了。難道是前些天,自己的妄念太過明顯?

藺負青那般玲珑心思的人,是不是……是不是看出了些端倪,在故意撩撥試探他!?

可很快方知淵又惶然地想:不對吧,正常人看出自己師弟對自己有不好的想法……

——會用“故意撩撥”的方式試探嗎!?

藺負青不明就裏,湊近了擔憂道:“臉色怎的那麽差,還沒恢複好麽?不應當啊……”

方知淵臉色更糟:“……”

藺負青連忙道:“算了算了,我不說你了。罵也罵不得……”

方知淵猛地站起來,動作劇烈得差點帶翻椅子。

有那麽一瞬間,他心想着要麽幹脆敞開了坦白算了。至少趁着現在他師哥就是他的,只是他的。一伸手就能拽進懷裏,使勁兒的親昵碾揉。

可想到傳言中魔君那後宮佳麗,他心裏又憋屈得不行。

……算了吧,想當年他師哥初次納小妃子的時候,他好歹堂堂一個仙道尊首,已經把能丢的臉都丢在雪骨城外了。

方知淵死死盯着藺負青半晌,忽然轉身,悶頭就走。

藺負青在後頭迷惑:“知……!又怎麽了這是……真是難伺候。”

他把茶杯裏最後一小口喝了,放回茶盤。

再把頭轉回來時,卻意外地見剛剛本該已經離去的方知淵,并沒真走。

他斜倚着門,半邊臉被罩在陰影中,就那麽站在哪裏。

不知為何,藺負青心裏輕輕一跳:“知淵?”

方知淵繃緊了唇,目光卻移開。他盡量控制着語氣,讓它顯得像是随口一提:“忘了……問你件事。”

“姬納是不是該來六華洲了?”

“……”

藺負青不說話了,他又好笑又惆悵地暗想:還以為這人真能忍住不提來着,果然是不可能的。

方知淵清了清嗓子:“師哥,你明日要去見他的。我說的沒錯兒吧?”

“我同你一塊兒去。”

作者有話要說:  邪帝老家的那倆字兒:“魑魅魍魉”的魍(wang)魉(liang),都是三聲=w=

荀三那一瞬間的蜜汁恥感其實就類似于一直以來的乖學生第一次瞞着爹媽(?)和網友面基結果一進家門就被撞破的尴尬hhhhhh

至于感情線,大師兄不挑明是有原因的,當然不可能故意吊着小禍星看人家笑話……他有個過不去的坎兒,會在接下來要開啓的紫微閣副本裏揭開。再走完這個小副本就可以開啓文案裏的歸隐雙修梗啦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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