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扶桐撥弦鬥絲竹

比試臺上, 一紅一藍兩道身影席地而坐,各奏曲樂。

看臺下, 漸漸已有修為低者承受不住, 頭暈腦脹, 如陷入冰火兩重天。

一時渾身火熱,恨不得豪情壯志大笑三聲;一時又通體生寒, 情緒悲痛難抑,幾欲掉下淚來。

看客們已是如此, 場上對拼的兩人,心神不知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撥弦揉弦、煞弦絞弦之間,如有無形暗流湧動。

《遨山海》曲至高潮,荀明思表情平靜, 手指卻彈撥得越來越快, 只能看到一片片殘影。

申屠臨春則半垂着臉,神色悲戚地彈着他那不知名的哀曲。

他似乎陷在了自己的世界裏,荀明思的昂揚曲調, 不能擾亂他半分。

琵琶聲動,樂聲更加幽咽,似潇潇冷雨落江南, 煙水迷蒙,燈火飄忽。

煙雨中燈影下, 可有誰癡候着不歸的歸人?

荀明思面容微白,一滴冷汗自鼻尖滾落。

“明思的琴音變了。”

藺負青忽然開口,他與方知淵神魂強悍, 自然不會輕易被樂音影響,“他在被小妖童的曲中意境帶着走。”

“……師哥,”方知淵深吸一口氣,眼角忍不住跳,“你不是說你不通樂理嗎,嗯!?”

藺負青慚愧道:“一點點,不能算通。”

方知淵:“……”

藺負青搖頭:“我通不通這不重要,前世這兩人拼樂,輸的可是申屠。所以……”

魔君頓了頓,眼底深下幾分色澤。

所以……

又是一個歸來之魂麽?

荀明思心境已亂。一首《遨山海》,不知不覺帶了蕭瑟的味道,激越豪放之意大打折扣。

倘若就此下去,必輸無疑。

荀明思也自知不妙,他自诩擅于音韻,素來在這方面有幾分心傲,卻未曾想到能在金桂試上碰見如此強大的樂修。

竟還是個和沈小江差不多點大的少年,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荀明思深吸一口氣。他定一定心,忽的換了指法,調子悄然下轉。

看客中有聽過這曲子的喊出了聲:

“不對,這不是《遨山海》了!”

衆人立刻嘩然。

有個也是修音韻之道的散修叫出了聲:“難道他這是在臨場編曲而奏!?嚯,樂修鬥曲的最高境界!”

另一個人驚嘆道:“這可不僅是編曲,而是改曲!移花接木而不損原曲的意境,可比編曲難多了!”

荀明思索性閉上了眼,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琴音中。

冥冥之中,似有一副畫卷于指下流瀉而出:春色乘東風,染遍好山河。少年郎意氣風發,金鞍縱馬馳長街,銀鞭挑花呼酒來。

偏恨天公不作美,澆來冷雨落街頭。

可既是少年,何懼寒意何懼天?

狂歌馳騁自來去,飲雨當酒笑蒼穹!

琴曲借了琵琶意境,一番先抑後揚,曲調重歸慷慨,甚至比之前更盛!

臺下之人被琴聲感染,一片叫好。

對面,申屠臨春擡頭看了荀明思一眼,似悲似悵地抿唇一笑。

藺負青輕輕嘆息一聲,道:“可惜了,若臺上當真是前世的小妖童,明思的勝算……”

方知淵問:“幾成?”

藺負青冷靜道:“一成都沒有。”

時辰漸移,日影傾斜。兩人的比拼焦灼,一時僵持不下。

時而有如疾風掃竹,時而猶如清泉石流;時而有如珠落銀盤,時而有如刀槍齊鳴。

荀明思臉色越來越蒼白,眼裏的神光卻越來越亮。

申屠臨春猛地昂頭,手下揉弦,磅礴靈氣灌落,發出一個凄絕長音,似天穹中當頭一個霹靂砸下!

“唔……!”

荀明思驚悸,唇角溢出一線殷紅。

天意如刀,何人當得?

申屠臨春那凄厲一音,似恸哭,似長嘯。

好少年,摧折在天意之下,舉目染血!

只聽“铮锵”一聲,荀明思手指之下七根琴弦齊齊崩斷!

斷弦難續,琴曲突兀地停頓。

琵琶則幽幽彈出最後兩個音節,悄然止歇,宛如一絲嘆息在耳邊逝去。

雙曲已止,餘音猶不絕于耳。

比試臺下,看客們早就被震撼得丢了魂魄,竟沒有人敢出聲。

荀明思拭去唇畔血跡,拾衣起身。

他深深行禮:“領教小先生仙樂。是我輸了。”

彎腰下去,許久沒有聽到對面的聲音。

荀明思只道那小妖童秉性狂傲,許是不屑還禮。可如今敗在人家的音韻之下,他心服口服,毫不介意地直起身來。

結果他這一直身,卻一下子吓住了。

申屠臨春懷抱琵琶,愣愣地看着他。

淚流滿面。

荀明思大震:“你……”

他才說了一個字,就見小妖童把手裏的琵琶往地上狠狠一摔,摔得木屑亂飛。

申屠臨春雙手捂臉,居然“啊——”地一聲,毫無征兆地嚎啕大哭起來。

有人大吃一驚:“那小妖童怎麽……怎麽哭了?”

方才那個出言的樂修道:“樂修奏曲,常常會沉浸于曲中情難自禁。正常的事。”

申屠哭着哭着,似覺得丢人,擡袖捂臉,也不等裁判宣布他的勝利,轉身就跑下了臺。

荀明思心內發慌,不知怎麽腦子一熱,徑直追了上去。

轉眼間兩人已拐到無人之處,申屠臨春紅衣在前,荀明思忍不住喊道:“請留步!”

他這一嗓子,本是下意識喊出的,也沒盼着真的能把人叫住。沒想到小妖童聞聲居然真的停了腳步,抽噎着,含淚回頭看他。

藍衣琴師一時心緒複雜:“你……為何……”

他隐隐能感覺得出來,申屠臨春并不是因為入曲太深受了影響。

……再說,哪兒有樂修入曲太深情難自禁,會把自己的樂器給砸了的?

“你問我為何?”申屠臨春揉揉眼睛,哼了一聲。

他到坦蕩,哭了失态了倒也不遮掩,堂堂正正地站在那裏擦眼淚,“我平素最恨‘天意難違,命數難逃’的說法,可今日一心只想着要勝過你,竟逆了自己心意,我惱得很!”

申屠臨春揚手,啪的一巴掌扇在自己漂亮臉蛋上,“該打。”

“唉!你怎……”荀明思大吃一驚,想也沒想,一把握住少年的手腕,“使不得!”

申屠臨春愣了一愣,盯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挂着淚珠的眼擡起來,深深地望着琴師。

荀明思動了動唇,沒發出聲音。

不知為何,他覺得這孩子的目光熱切得叫他心裏發虛。但他的的确确從未見過這小妖童才是……

他輕聲道:“你……小小仙齡,難得如此高深修為,于音韻之道上更是令人嘆服,怎麽這樣輕賤自己?”

申屠臨春哽咽:“……曾經有個人教我,人活一世如濤濤大夢,身死夢醒萬物空,要趁活着的時候求一個開心恣意,不迷不悔。”

荀明思拿他當小孩子,便笑着哄道:“這卻巧了,我家大師兄也常常這樣說。”

申屠臨春:“後來,那人果然順心而為,不惜螳臂當車、逆天而行。”

荀明思贊嘆:“果然是君子豪俠。我家大師兄也……”

申屠臨春:“再後來,那人慘死了。”

荀明思笑意凝固:“……”

大師兄,我不是故意的。

“荀仙長。”申屠臨春直勾勾望着他道,“那人不肯自逆心意,最後卻活成了那般殘酷的‘噩夢’,他當真能開心嗎?”

“……”荀明思被問住了,他只好依舊是代入藺大師兄想了想,道,“至少不迷不悔,一生清明無愧。”

申屠臨春眼睛亮了亮,道:“仙長高見,若是那人也是這般想法……不,那人一定也是這般想法!”

他抹了抹眼角,又舔了舔紅唇,道,“你幫我給君……咳,給你家大師兄帶句話好嗎?”

荀明思颔首:“請說。”

可申屠臨春此時反卻猶豫起來,幾次欲言又止,似乎自己也很糾結該說什麽。荀明思疑惑地問:“你是大師兄的故交?他人就在六華洲,你何不來見他一面?”

“故交啊……算是吧。”妖麗少年展顏一笑,露出雪白牙齒,“可我以前做過錯事,如今羞愧,不好意思見他啦。這樣!你便替我送他樣東西罷。”

說罷,他将一件小物往荀明思手裏一塞。

後者定睛看去,卻不是什麽仙家寶器,而是以紅瑪瑙精雕細琢而成的一朵蓮花。

“叫你白替我跑腿可不好,”申屠臨春又殷勤道,“也得送仙長一份禮才是。毀了你的琴弦真對不住,我這兒還有一份金線蠶王的本命蠶絲,給你補補琴弦罷。”

荀明思心裏一吃驚,金線蠶本就是極為罕見的六品靈獸,傳說蠶王百年才出一只。而蠶王的本命絲……那可是連金蟾坊的地下拍賣場都罕見的至寶!

又一想,這少年仙齡小小卻已是森羅石殿的掌殿人。老家就很接近妖族地域,有些稀罕物也是在情理之中。

但他仍然搖頭:“斷弦不過是技不如人而已,如何能承這等大禮。”

不料那小妖童說變臉就變臉,眼淚一下子又漫上來。他惱恨地把腳一跺:“我彈了不好的曲子,本來就不快活,你還不肯收我的賠禮嗎!?”

眼見着申屠又要哭,荀明思太陽穴突突直疼,他被搞的沒法子,只能連聲答應收下,求他不哭。

小妖童破涕為笑:“仙長,我甚是喜歡你的琴音,你多來找我玩兒,我給你彈琵琶聽!”

荀明思又是無奈又是好笑,他看着少年又哭又笑恣意放浪,雖然邪氣卻言行坦蕩,果然真性情。

轉而想到樂修知音難得,他也不禁也生出幾分想要結交的渴盼,将仙琴雀聽召喚出來交予申屠手上。

申屠臨春歡喜不已,抱着雀聽琴像寶貝似的。他吹了個口哨,很快風聲呼呼地起,天邊骷髅鳥牽着紅錦車落下。

小妖童抱着雀聽琴,翻身躍上車廂,沖荀明思伸手問:“荀仙長,坐不坐我的車子呀?”

荀明思搖頭道:“我師兄尚在等我。”

申屠臨春聞言大笑一聲,踢了踢車廂。骷髅鳥明白主人意思,牽着車子憑空飛走,轉眼間直入雲層,不知哪裏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沒錯小妖童說的就是藺魔君藺大師兄=w=

虛雲宗弟子的天賦技能:無論對方在聊什麽話題,最後都會被他們歪到“我家大師兄”上面并開始狂吹彩虹屁。

藺大師兄:(蒼涼)……饒了我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