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鏡
臨近傍晚的時候, 楚圖從後門大搖大擺地出來了。幾個士兵跟在他的身後,停在了門前, 目視他走出了使者府。
姚寧在家裏等着消息。
楚圖推開那扇邊緣有些磨損的門,咔吱的聲音在姚寧的耳朵裏卻像是一陣炮仗聲,将他整個人都點了起來,一下子跳到了半空中, 然後撲了上來抓住楚圖的衣服。
“怎麽樣了?”
楚圖有些尴尬地撥開姚寧幾乎要怼到自己臉上的臉,撇過頭咳嗽了一聲:“埃爾賓狀況有些不好。”
姚寧整個人似乎都處于了應激狀态:“怎麽了?怎麽個不好法?”
“使者在使用能力之後身體會腐爛。這你應該是知道的。”楚圖眨了下眼,“埃爾賓已經換上了新的身體了。他對這種事情沒有抗拒,也沒有痛苦——他就是個平常而不同的使者而已。雖然他在找你,但是也沒有表現得很偏執, 日子還是要正常過的。”
“這樣啊……”姚寧松開了抓着楚圖的手, 眼睛裏焦急的火光亮了起來,又不由得黯了下去,“倒也是, 還是我太執拗了。他這樣也挺好, 就這麽正常地過下去……不管怎麽樣,謝謝你。”
楚圖眼睛一轉:“沒事。我剛來這裏,你能收留我, 這已經讓我很感激了。不過,話說回來, 我這一趟有了額外的收獲。”
“什麽?”姚寧一下子擡頭。
楚圖摸了摸自己的戒指:“他認出了我, 然後看到了你的戒指。他托我把一件東西給你。”
“不必了。”剛才還興奮而焦灼地拉住楚圖的姚寧, 一下子洩了氣, 轉身不理楚圖。
“那可不行。”楚圖說,“埃爾賓說,要是我把東西成功地交到你的手上,就能讓我去使者府找個托身之所。”
姚寧背對着楚圖,聲音一下子變得冷酷了起來:“你要去哪裏,管我什麽事?”
楚圖笑了一笑:“你既然這麽不想和他牽上聯系,那這枚戒指也就……”
突然,姚寧猛地轉身,大跨步到楚圖面前:“你什麽意思?”
楚圖嘴角勾起了一個角度,耷拉着眼皮:“大叔,你說呢?”
兩人對峙了十幾分鐘,最後姚寧妥協了。他退了一步,長吐了一口氣:“算了,你給我吧。連帶着戒指一起。”
楚圖把那個小本子和戒指還給了他。
他從埃爾賓那裏得到了好處,并沒有把埃爾賓如今的狀況完完全全地告訴姚寧,而是和姚寧說,埃爾賓有自己正常的生活。
這樣一來,他們兩個怎麽溝通是他們的事情了,就算姚寧把本子一扔,那也和楚圖沒有關系。
反正,楚圖已經找埃爾賓結完賬了。使者的荷點數是正無窮。楚圖獅子大開口,而埃爾賓卻沒有任何的異議。
時間就這樣慢慢流逝。有了從埃爾賓那裏打劫來的荷點,楚圖自然不慌不忙。他生活中的正事似乎就只有等待商喚年的消息,這麽一條了。
而在此之後,商喚年就沒有聯系過他了。這讓楚圖即感覺欣慰,但同時,那一次通過面短短的傳話也在他的心頭缭繞。
商喚年,究竟有沒有走上埃爾賓的老路?他到底嗜殺成性,抑或只是楚圖誤會他了?即使姚寧一直和楚圖說,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楚圖卻依舊懷着一絲絲的希望。
商喚年即使有過在泥濘中摸爬滾打的過去,在遇到他、兩者交心後,是不會重新墜入深淵的,他知道楚圖不希望看到那樣的他。
而埃爾賓和姚寧之間的關系如何,楚圖在之後的日子裏也沒琢磨出來。只不過,有時候姚寧會大笑,有時候又會悶悶不樂。楚圖沒有問,姚寧自然也不會說。
時間距離聖城開不到一個月了,這段時間裏,聖城随時可能開放。而就在這時,聖城中動蕩不安。
楚圖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姚寧卻很熟悉。
他和楚圖說,最後一個月,是在生命線上掙紮的人暴動最多的時候。
不同使者府裏的人在城中奔波。這些使者的工作職能,就是在聖城開放的時間前後支撐起聖城和外城間的結界。
一般而言,城中殺人放火的事情,他們是不出面管的;但是當聖城将開,就需要維持結界周圍的秩序。而如今滿大街各式制服的士兵,就說明城中亂得很。
一般而言,那些孱弱、放棄的人,若是明知自己荷點不夠了,會主動在聖城門外安營紮寨——聖城的門外總像是乞丐的聚集地一樣,圍着一圈眼睛裏失去光亮的人。
這些人身上的荷點普遍不多,而且弱的很,知道自己是撐不到下一個間隔期的,所以當他們估計荷點差不多能在聖城開時清零時,主動會聚集起來。
但是,其他人像是約定俗成一樣,不會去傷害他們。一是因為他們身上沒有別人可以觊觎的東西,二是因為他們是小島上的死亡縮影,是離規則帶來的死亡越來越近的人——在這裏,死亡似乎是所有人分分鐘挂在心上的大事情,也嫌棄這些人晦氣,不願意靠近,更不願意去從他們身上拿這麽點荷點。
然而,最後的一個月裏,聖城外開始了屠殺。
楚圖看着街上奔逃的人影,靠在了巷口:“這是為什麽?”
“還能是為什麽?有的人放棄了,自然有的人沒放棄。這些茍延殘喘的人,從這些‘乞丐’手裏拿荷點總比從兇徒手裏拿荷點容易,即使只有一點點,能度過聖城開放這一段時間就行。”姚寧說。
楚圖搖了搖頭,就要往巷子裏面走,姚寧卻一把抓住了他。
“怎麽?”
姚寧說:“最後的一個月,我們兩個去使者府裏,順便給你做一下準備。”
“???”
楚圖滿頭問號。他們兩個和好了?
姚寧苦笑:“不是埃爾賓的使者府。埃爾賓知道我不想見他,但是還是幫我們聯系了另一位使者,托付他來幫你做一點準備。”
楚圖點了點頭,心裏卻松了口氣。姚寧會接受埃爾賓的建議,這說明他們兩個關系沒有那麽僵了。那本小本子可以溝通兩人,說明也是有點用處的。
那天下午,姚寧和楚圖在固定的十字路口等着。一輛馬車緩緩駛來接兩人。
“你知道是哪座使者府嗎?”楚圖問。
姚寧說:“據說在五公裏外,埃爾賓和他有點交情。對了,埃爾賓說,這位使者和你也有點交情。”
楚圖一挑眉。他認識的,除了埃爾賓,不就是德古拉嗎?
但說實話,他并不想看到德古拉的臉,雖然隔了半年之久,德古拉可能換了一個頭。
馬車緩緩駛過了街道。他們的車沿着聖城的城牆外行駛,一路看到了不少城牆外的慘案。
那些人來打劫聖城外的“乞丐”,順帶也讓周圍的店鋪遭了秧。這一片,沿街的商鋪不聞人聲,好多連門都沒有關,店主人就倉皇逃出了。這裏,只剩下了流民和維持結界秩序的士兵互相在捉迷藏。
楚圖皺起了眉頭,看向了外面。
姚寧突然出聲:“你的名聲挺特別的。”
“怎麽?聽埃爾賓說的?”
“是啊。外面的人都覺得,你和我們這些人是一樣的。但實際上,你敏感心軟的很。”
“這不是心不心軟的問題。我有自己做人的底線。平日裏不過是随心所欲而已,怎麽解讀是別人的問題,管我什麽事?”
姚寧笑了:“那你現在在想些什麽?為這些人感到可憐?”
“不。”楚圖回過頭,“是為我自己感到幸運。”
突然,馬車劇烈地颠簸了起來。馬車外的士兵要不趴了下來,要不鳥獸散了!
整座馬車被氣浪掀翻了,馬車裏的兩人連忙從窗子裏逃了出來!
“這是聖城開的預兆!是餘波!”
姚寧的話還沒有說完,馬車就在氣浪的裹挾下飛到了天上!他們兩個匆忙往外面逃!
氣浪将塵土揚在空中,迷了人眼。周圍只剩下了被重物砸到時發出的慘叫聲。
楚圖一下子分辨不清楚周圍,只想找到一個藏身之所。而這裏離他們最近的,就是兩排商鋪!
楚圖顧不上去找姚寧。這位仁兄的本事比他只高不低,楚圖還沒這種自顧不暇、亂管別人事的愛好,第一時間一個人往商鋪裏跑去!
好在,餘波是一陣一陣的,給了他跑進廢棄商鋪的間隔時間。
他一撐,一躍,跳到了商鋪的櫃臺後面,找到了長舒了口氣。他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打起精神,再次睜開眼睛,分辨自己的位置。
他現在所處的,好像是一間衣料店。這種店,平日裏可以用零點零幾的荷點換一塊色澤鮮豔的麻料,算是小本生意了。而現在,店主人抛下了這間讓他維持生計的店,讓它孤零零地帶着聖城的圍牆外,受着餘波和流民的威脅。
店主人走的很匆忙,店裏的東西都很齊全。雖然吹進店裏的餘波把東西砸得東倒西歪,但是總體上東西還能看出它們本來的樣子。
外面的餘波沒有停,楚圖仍然躲在了櫃臺後面,只能在周圍一米活動。他撥開了周圍的衣料,想要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傍身的武器,但是,什麽都沒有。
不過,就在他的一米外,在一堆衣料下面,他發現了一面碎的鏡子。這是一面全身鏡,應該是用來給客人看效果的,此時,鏡子被吹落在地,摔成了兩半。但即使是碎鏡子,也四張A4紙的大小。
楚圖的直覺告訴他,可能會看到什麽,鬼使神差地盯着這面鏡子。
而鏡子的表面也的确在慢慢發生變化。
一個聲音快過一團混亂的圖像穿到了他的耳朵裏。
“哥哥!”
楚圖心裏一顫,和店門外被餘波狠狠拍打的标牌一樣,在半空中不住顫抖。
商喚年的聲音聽上去很焦急:“你聽我說,在你進複活游戲之前,我可能都無法聯系上你了。你別講話,聽我說。”
“好。”楚圖幹涸的喉嚨裏只能擠出一個字。
“第一,複活游戲裏不一定只能按照他給的規則走。除了他給的規則之外,可能會有其他的路子。”
楚圖嗯了一聲。
“第二,在進入複活游戲之前,不要和使者府裏的人接觸!他們會阻止你進去!”
楚圖一驚。剛想開口詢問,商喚年的話又傳了過了。
“第三……”
他的聲音停頓了下來。
此時的鏡面上一片黑紅,像是旋渦一樣,沒有顯現出清晰的圖形。
“相信我。”
清亮的聲音裏帶着曾經的少年感,卻又無比的穩重。
楚圖一怔。商喚年,知道他在懷疑什麽。
鏡面的旋渦旋轉地更加快了。楚圖盯着那中間,半晌才回應他。
“我相信你。”
突然,鏡子中發生了變化。
一只修長的手從旋渦的中心伸了出來!那是商喚年的手!
楚圖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只曾經潔白、像藝術品一樣的手,在流淌着血。血液流入了每一寸皮膚紋路,掩蓋了皮膚曾經的顏色!血液因為重力的作用慢慢往地上流淌,挂在指尖上。
楚圖呼吸不住加快。血是商喚年的,抑或是其他人的?
他閉上了眼睛。
楚圖伸出手,抵住那只似乎在抓取希望的血手,慢慢地十指相扣。
“我相信你。”
不論是相信你是否不再墜入深淵,還是相信,我們能再相見。
驀地,楚圖感覺自己手心一空,再睜眼,鏡子平靜如初,倒映出他微紅的眼眶。
掌心的鮮血卻依然溫熱,帶着曾經擁有過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