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是嗎?”餘情卻突然不想再和他說下去,他習慣性地有些抗拒陌生人的好意,因為他覺得自己不配擁有這些閃閃發光的東西。他說:“我挂電話了。”
對方:“嗯,再見。明天我等你,如果你願意的話。”
餘情挂斷了電話。
他放好手機,繼續打開了手裏的《人間失格》,桌子旁邊擺滿了文綜資料與數學卷子,但是他一點都沒有動,雜亂地擺在角落。現在的他感覺只有手裏的這本書才能提起他所剩無幾的活力與興趣,只有手裏的這支筆能勉強調動他的積極性,讓他可以在草稿紙上寫下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時間過得很快,等他看完整本書的時候才發現已經淩晨六點了,房間外傳來了人的走動聲,是他母親回來了,而他一夜沒睡。
他憋着淚水,努力将自己再次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裏,逼自己繼續重頭看下去手裏的書。
看不下去。
“母親回到家”這件事情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就已經讓他感覺到了煩躁,甚至是傷心難過。他不知道為什麽,他也知道這是錯的,因為所有人都告訴他,他應該對自己的母親好一點,他的父親去世得早,是他的母親一手拉扯他長大的,他也一次次地不斷向自己重申,告訴自己,他擁有現在的生活而不至于到大街上與流浪狗搶飯吃,都是因為他媽在堅持養育他。
所以不能生氣,不能對她生氣。
餘情合上書頁,擡頭,閉上眼睛,呼了一口氣。他的睫毛很長,像烏鴉的羽毛,此刻上面卻有點點水光,在臺燈下閃閃發光。
于是他放下書,随手拿了手邊的一張草稿紙和一支筆,就走出了房門。
他的母親茍欽正在書房裏忙着工作,他對着書房裏的背影,輕輕地說了一句:“媽,我出去一下。”
“出去幹什麽?”他媽頭也不回,繼續在電腦上忙着工作。
“就,”餘情的喉嚨滾動了一下,“出去散散心,之類的。”
“早點回來。”說完這句之後茍欽沒有再說話。
“嗯。”餘情一時有些無措,看着這偌大的家,裏面卻空得可怕,好像從來沒有人居住過。
實際上他此刻很想提醒他媽昨天是大年初一。他還想告訴她,她的兒子在大年三十的那天晚上準備跳樓自殺。
但是他什麽都沒有說。
他打開門走了出去。晚上的小區很安靜,他走過他鄰居的家,視線掠過鄰居家門口的草坪,透過落地的玻璃窗,他遠遠的就看到了房間裏的熱鬧景象,雖然一大早,但是一家子人卻聚在一起吃早餐,還不停有精力旺盛的小孩子跑來跑去。
鄰居薛爺爺正在小草坪上擺弄着他的花草,看到他,笑着說:“小作家,早上好!”
“嗯,”餘情感覺到喉嚨更加發緊:“爺爺,早上好。”
看到他在看屋內的景象,薛爺爺主動解釋道:“待會要去鄉下探親啦!”
餘情點點頭:“嗯。”
我一點都不好。他想。
看着旁邊的其樂融融,好孤獨。他想,怎麽會有人像我這樣,孤獨成這個樣子。
大年初二一大早,許勉又來季臻家了,不過這一次不是來蹭飯的。
“季臻——開門哇——”
許勉在季臻家門口嚎了好幾聲,季臻才來開門。一開門許勉就受到了肉體沖擊,只見季臻只穿着一條三角內褲,猙獰巨大安靜地在腿間蟄伏,肌肉勻稱,八塊腹肌簡直要讓許勉嫉妒死,那張迷得全校男女生七葷八素的帥臉的臉側還帶了點未幹水跡。
為了不過多洩露季臻的肉體,他馬上蹿進了門內,關上門,嘴上抱怨:“你怎麽這麽晚才來開門哇!”
季臻的頭發還在滴水:“剛洗完澡。”
說完回到了房間,拿了跟毛巾擦頭,看向跟着他進了房間的許勉:“你來幹什麽?”
許勉把手裏提的年貨放到了客廳,這會兩手空空,毫不客氣地坐在季臻床上:“我媽叫我給你提點東西來,還有,”他邊說邊從兜裏掏出了一個紅包:“這是給季柯的,祝他新年快樂。”
季臻穿褲子:“不要。拿回去。”
許勉立刻就扒上了季臻,苦哀:“季哥你幹嘛呀,這是我和洛陽湊了好久的壓歲錢,你連這點錢都不讓季柯得到嗎?!”
季臻面無表情:“謝謝你們,但是不需要。”
許勉有點被他的表情吓到,不說話,默默地把紅包塞到了床下。
“不要放我床上。”
許勉的小動作被發現,撇了撇嘴,知道今天這錢是給不出去了,有些苦惱:“季哥,你很久沒笑了你知道嗎?”
季臻不以為意,甚至根本不理會許勉,穿好衣服,坐在自己的書桌前,拿起了筆。
許勉像看怪物般:“我靠,季臻,你不是吧,你一個準清北生,咋比我還努力?!”說着他湊了過去,發現季臻桌上擺了成疊的卷子和密密匝匝、寫滿了字的筆記本,如夢初醒般:“不行,季哥,我回去學習了!我靠,你太恐怖了。”
“路上注意安全。”季臻叮囑了一聲。
許勉走了幾步,又倒了回來,聲音放低:“季臻,其實你沒必要把自己逼得這麽緊。”
季臻淡淡地:“高考考得好,有獎學金。”
“你知道我說的不止這個。”
“嗯,高考過了就好了。”
許勉嘀咕:“算了算了,懶得再說你了,我走了,拜拜。”
“注意安全。謝謝。”季臻說。
等許勉走後,季臻放下了筆,看着桌上擺的卷子,有些寫不下去。許勉一走,屋子裏又恢複了寂靜,季柯還在睡覺。天氣很冷,他的關節有些泛酸泛痛,這是他之前去打拳傷到的地方。
手機來了新微信,那邊的人不斷對他進行消息轟炸:“季哥,季哥,你真的不再來了嗎?!我們需要你啊啊啊!”
季臻第無數次回複,冷酷拒絕:“要高考了,退出拳壇。”
回複完便不再管那邊的哭叫,把手機放到了一旁,又重新拿起筆,開始做作業。
他偶爾,也會滋生出一些不太負責任的、陰暗的、自私的想法,比如說,不再管季柯,單純只為了自己活一下。
等季柯睡醒之後,都已經中午十二點了,他抓抓睡得亂糟糟的頭,走出房門,發現飯桌上擺好了飯菜,但是季臻不在這裏。他左望右望,看到了在陽臺上的季臻,也不甚在意,理所當然地坐了下來開始吃飯。
餘情又撥了這個號碼。
那邊接得很快。餘情回想了一下,好像對方每次都接得很快、很及時。
“喂?”
“我在。”對面問:“今天過得怎麽樣?”
餘情:“今天想聊聊天嗎?”
“嗯。”那邊回答:“可以。”
“嗯……”餘情想了想,“它發生在一診前。”
這是一個大課間。
女同學們自以為是地拿着精裝版《人間失格》在侃侃而談,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
聲音很大,餘情聽到了,他放下了手中正在看的書。
她們說的不對。餘情想。
“其實看起來很厲害而已,說白了也不算什麽,簡直不知所雲。”
“三觀不正!”
“其實大多數名著都是這樣的啦,別太認真咯!”
“……”
她們說得不對。餘情想。文學應該是一件值得認真對待的事情。一時間他想起了很多零碎的畫面,被火舌不斷吞噬的寫滿字的紙張、安詳地躺在火焰中間的男人的臉。
毫無征兆地,餘情站了起來,走了過去,拿走了同學手裏的書。
然後幹脆利落地撕掉。
周圍死一般地安靜,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吓到,接着很快就有女同學小聲的啜泣。
餘情什麽也沒說。他只感覺到了一種挫敗感。
很快他就被一個男生推倒在地,連帶着桌子椅子乒乒乓乓被帶倒一片,發出刺耳的與地面摩擦的聲音。
争執之中,一本《人間失格》落在地面上,可以看出雖然已經被主人翻得很舊了,但是卻仍然被好好珍惜着,從抽屜裏掉了出來,并沒有直接砸在地上,而是在半空中翻出了幾頁,帶起了幾秒的“嘩嘩”聲,最後才在地上歸回它原本的樣子。
餘情被推翻在地,正好對上了那被風翻開的幾張書頁,他發現那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用藍色墨水寫的字,是他的字跡。
他還來不及做些什麽,書就很快在慌亂中被踩到,踢到角落,原本就不新的書現在看起來更髒更舊了。但是他什麽都做不了,事實上,在他撕了同學的書之後,就陷入了一種巨大的自我懷疑與自我譴責之中。
“我做了錯事”,他冷靜地自省:“就應該受到懲罰。”
拳頭落在鎖骨上與臉上的時候,餘情想,其實他現在不要一個人來幫他拉開這個打他的人,因為他的行為是對的。
但是其實他很想有個人此時此刻安慰他一下,問他,你最喜歡太宰治的哪篇文章?
“這麽厲害,真以為自己是誰?!竟然莫名其妙撕別人的書!”
“就是,我靠,還以為自己是作家呢?就算是得個諾貝爾獎也沒資格随便撕別人的書吧!”
“我操,高三也太可怕了,這是硬生生地把昔日風光無限的直男斬逼瘋了?”
“天啊,餘情到底是怎麽了啊,高三以來就好不正常。”
“作文成績也不太好啊,我看就是單純有病,見不得別人讀書。”
“……”
餘情突然想起來,那天之後,他有了一本新的《人間失格》,是因為他沒有找到他原來的那本書。
“講完了。”餘情說。
“嗯。”
沉默。
過了一會,對方很誠實地說:“對不起,我不太懂,所以……”對方沒有再說下去。
餘情閉了閉眼:“我也不明白我自己,所以我說我病了。”
“但是我覺得他們不應該推你。”
餘情:“無所謂。”
對方接着說:“總感覺你很易碎,他們不應該推你。”
“對了,你最喜歡太宰治哪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