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嗯?”
淩晨一點,餘情看着書桌上的倒計時,離高考還有99天。他拿着煙和手機走到了陽臺上,熟練地撥通了一個電話,把煙含住,卻并不着急點燃,牙在黑暗裏白得晃眼。
他從包裏掏出了打火機,慢悠悠點燃了嘴裏的煙,深吸了一口,又噴出:“喂。在做什麽?”
電話那邊的季臻正忙着給數學老師整理題目,見餘情打電話給他,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沒幹什麽,你呢?”
“和你聊天。”
季臻放下筆,摸了摸自己的鼻梁,“嗯,我也是。”
說完還補充了一句:“和你聊天。”
“還不睡覺?”
“有任務。”
“噢,”餘情把嘴裏還沒抽完的煙拿了出來,熄滅煙頭:“聊聊天嗎。”
“可以。”季臻回答。
“你知道Black dog嗎?”
“嗯?”季臻老實回答:“不知道。”有時候他真的覺得餘情知道很多東西。
這跟餘情這整個人的氣質很符合,有着與現有年齡不相符的成熟與浪漫,如果足夠了解他一點點,就會發現他其實非常、非常脆弱。但是同時,又很不顧一切,很大膽。季臻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餘情身上存在的這種矛盾感。
“我感覺我現在沒有任何價值。你知道嗎,我感覺我自己生病了,病得越來越厲害,可是我一直很孤僻,身邊可以幫助我的人,除了我的母親,沒有其他人了。”
“高三以來,我沒有太多情緒,別人有的焦慮、絕望、開心、驚訝,我都沒有,大多數時候,我就像盯着一面湖水,看着它慢慢地被太陽一點點蒸發掉。”
“我好難過,我想哭出來,可是我卻發現現在的我,連哭都不會哭。”
“我給我的母親說,我說,媽,我真的好難受,你能不能看看我,看我一眼。我媽說,你一個男的,怎麽這麽矯情。”
“……”季臻只安靜地聽着。
“從小到大,我身邊的人都給我說,你要乖乖的,好好讀書,不要惹你媽媽生氣,讓媽媽生氣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以做的事情,你知道嗎?我說,我知道了。”
“我媽确實很不容易,她一個人拉扯我讀書,我時刻感覺自己對不起她。”
“她工作很努力,年紀輕輕就成了公司高管,為了工作她付出了很多,可是我很不開心。因為這不是我想要的。我跟她好好溝通,我媽會說我不識好歹。”
“你懂這種感受嗎,季臻,我只想要一個蘋果,獨一無二的,世界上僅存唯一的蘋果,可是她卻給了我一箱梨。我說,這不是我想要的,她就罵我,說我不夠感恩。”
餘情說這些話的時候全程都很平靜。
他又抽出了第二根煙,把它放在手上夾着,點燃,并不放進嘴裏。
那邊沒有聲音,餘情猜他可能是在想怎麽安慰自己。
其實不用安慰,他能聽他講這些,餘情就已經很感激了。、
畢竟這個世界上,能夠主動停下來聽他講話的人,也只有他了。
偌大的房間裏空空蕩蕩,沒有開燈,一片漆黑,只有餘情的手裏夾着的煙有點點明亮的火光,在黑暗裏跳躍。餘情靠在陽臺護欄上,眯起他幹澀的、像黑曜石的雙眼,感到迷茫。
“我不懂,餘情,我很抱歉,我不明白,但是我覺得,你沒有做錯什麽。”良久電話那來篤定的聲音,“大人們有錯嗎?我也不知道,我覺得他們是錯了的,但是我覺得,嗯,怎麽說,”對方遲疑了一瞬:“不要把大人的錯誤強加在自己身上。”
“從陰溝裏出來的人,也可以擁有很好的人生,相信你也是……”
事實上餘情已經聽不到季臻後面說的話了,他的五感開始漸漸模糊,耳膜似乎在震動,眼前的事物開始變得朦胧。
季臻趴在窗邊,俯瞰着江邊的霓虹,遠方似乎還有游輪在江上繼續滑行,閃動着五顏六色的光。夜深了,整個城市非常安靜,像是被按下了靜音鍵,不停閃動的彩燈好像會說話。
他拙劣地安慰着電話那邊的人,詞不達意。
可是他不在乎,他只是想盡自己的可能讓對方不那麽傷心,他不想讓對方傷心。
過了很久,久到他再也沒有話可以說了,便閉上了嘴,感到一陣挫敗。然後他就聽到了對方壓抑地嗚咽聲。
像只終于找到了家的、受傷的小獸。
“不要哭,”季臻只覺得自己惹哭了對方,想打死自己的心都有了:“對不起,我不會說話。”
“我是真的不太會表達我的意思,我是說,嗯……”季臻忍不住嘆氣:“剛跟我弟弟也吵架了。”
餘情帶着哭腔問:“你還有弟弟?”
季臻:“對啊,在上初中。他……”
“不太懂事,”季臻想了想措辭,笑着說:“因為以前是少爺來着,現在家裏突然破産了,爸坐牢了,母親也不知道去哪了,就只剩我們倆相依為命了,就……還是沒調整過來身份吧。”
“他是少爺,那你呢?”
“我是大少爺。”季臻笑着趴在陽臺的護欄上,看着天上被雲遮蓋住的月亮,透出明亮的光,光又被雲渲染得十分溫柔。
他繼續說,回憶着往事:“那時候我上高一吧,差點沒辍學南下帶着我弟去打工。被仇人追,過得很狼狽。那時候心性挺傲的,還不願意跟我發小說。然後……”
“我有些記不起來了。後來還是我的語文老師借了我錢,還幫我找了一間房,最後我和我弟才不至于露宿街頭,和流浪狗搶吃的。”
“對了,”季臻突然想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一樣,輕笑了一聲:“那時候我弟還天天打我罵我,說我虧待他。”
餘情:“如果是我,我當時可能真的會直接把他丢掉。”
季臻笑了:“他還很小的,才小學,那時候,四年級還是五年級?我記不太清楚了,總之挺小的,就一小孩,跟他計較什麽啊。”
餘情沒有說話,季臻接着說:“後來我高二,借的錢花得差不多了,就去做兼職,考第一,拿獎學金。可是這也只能保持我們倆的日常開銷了,他初中花錢挺多的。”
餘情突然問:“你沒有其他親人了嗎?他們不管你嗎?”
“不。我的婆婆和爺爺生病了,就我爸這麽一個兒子,現在他入獄了,沒錢給他們繼續看病,我就每個月給他們寄點錢,聊勝于無。”
“……噢。”
“我弟後來想要一臺Switch,說他周圍的人都有,他也想要。他還說他想要,說那是爸承諾給他買的,但是一直沒有兌現。我說,季柯,你搞清楚,我們家沒錢了,爸也不在了。他就哭,一瞬間我仿佛回到了他剛出生的那一天,我抱着他,手上傳來軟綿綿的感覺,我甚至不敢用力,怕傷害到他。”
季臻閉了閉眼,又張開,眼睛疲憊又溫柔:“後來有人給我介紹,我就去打黑拳,給他買到了Switch和他一直想要的手表。他接到的那一刻我感到了滿足,我覺得我盡到了一個做哥哥的責任。”
“……那他一定很感謝你。”
“沒有,他當時說了一句‘為什麽買這個款式的,這是最便宜的,我想要最貴的那一款’,不過那次他喊了我一聲‘哥哥’,我已經很久沒聽過他叫我哥哥了。”
“哥哥。”餘情不自覺地叫了一聲,似乎是在細細品揣這個詞的魔力,半晌他笑了:“這個詞很有力量。”
“是的。”季臻:“它好像支撐着我什麽。”
“但是其實它無關緊要、不值一文,”餘情發出笑聲:“季哥哥,你知不知道,你好像河童啊。”
“河童?”
“河童,你就是一只年輕的河童,頸上吊着七八只家人河童,氣喘籲籲地走路。”餘情毫不留情嘲笑。
季臻笑:“很形象。不過我走得很快,并且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跨過一切阻礙,只是時間問題。”
“你以前還是少爺的時候,應該是那種最意氣風發的人吧。”
“嗯,”季臻:“其實我心裏還是充滿了一種,有個詞叫什麽……?‘利己’,是嗎,這種想法吧,所以當拳館老板央求我繼續留下來打拳的時候,我拒絕了,我惜命。我不想自己過得太慘。”
“嗯。”
餘情沒有說話。他心裏還在咀嚼着“哥哥”這個詞。
很簡單的一次詞,只要嘴唇稍微張開,讓聲音從喉嚨裏發出來,就可以說出這個詞。可是這個詞的分量卻似千鈞,他代表着,也維系着一段關系,一段親情,割舍不開,無法擺脫。
他還代表着一份責任,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身上。
其實我不配嘲笑他,餘情想。
沒有誰能嘲笑他。
我們每一個人,又有誰生下來,沒有被套上這樣的枷鎖呢。我們每一個人,也注定要永遠被這副無聲鐐铐所束縛一生。
每個孩子都注定要用一生的時間,去背着整個家庭在人生路上踽踽前行。後來他們又成為了大人,又把小時候所承受的痛苦轉變為鞭子,去抽打着自己的孩子。
如此循環往複。
每個人都是河童,在這個社會上,有無數的年輕河童、老河童,他們沒有權力選擇自己的出生,他們頸上都吊着無數河童,他們一生都感到疲倦,家裏的壓力、親戚的評價、父母的看法、兄弟的情緒……這些東西不斷地在壓垮着他們。
可是他們無法逃離,他們甚至有很少的資格去決定自己的死亡。
“我突然想到,”餘情突然說:“老人們常佝偻着身子,是不是被家人河童們壓彎了腰呢。”
季臻在那邊笑了,餘情也笑了。
這座城市已經陷入了沉睡,被黑暗溫柔的包裹,所有人都放下了手裏的工作,關掉了燈,一致進入了夢鄉。
但還有兩個人,還有兩個少年,在這個靜谧的夜晚,逃離千篇一律的人類世界,擁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仿佛彼此之間達成了一份隐秘的、永久的協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