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尾聲
2433年9月3日
蘭德爾堡的初秋處處閃耀着金黃和棕紅,空氣中飄蕩着一股混和了東岸煤灰和西岸行道樹的特殊氣味。芬尼爾.馮.克尼希坐在馬車裏,沿着埃倫茨河岸大道往南走。寬廣的河面吹來熟悉而涼爽的風,馬蹄與車輪也帶着歡愉的節奏。雖然他的職業使他經常漂泊在外,但怎麽也不可能阻止他驕傲的說一聲:我出生在蘭德爾堡。
馬車朝約瑟夫大街的方向前進。他回國前寫信給他仰慕的艾洛伊霞.馮.施裏芬小姐,表達将登門拜訪敘舊之意。施裏芬小姐給他的回信中,意外地使用了“你”這樣親切的稱呼,這令他倍加雀躍。雖然,三年前,他就知道他對施裏芬小姐的愛慕也許終将是一場空,但是說也奇怪,他們反而變成相當親切的老友,每隔一兩個月,他總會收到她的信,感覺得出她确實對自己有幾分關心,即使跟他的愛慕不成比例。
踏入施裏芬伯爵府,他以為施裏芬小姐會在一樓的會客室見他,但是管家卻告訴他,施裏芬小姐在二樓的書房請他喝茶。這更不尋常了。可能因為掩飾不住的欣喜之情,管家瞪了他一眼,才帶他上樓。門開處,美麗的施裏芬小姐站起來迎接他。
芬尼爾望着這個女孩,看呆了幾秒。上次他見到她時,她穿着标準的蘭德爾堡貴族女孩打扮:綢緞洋裝、手套、白色小羊皮皮鞋、金色的長發剛剛梳成髻。但不管是不是梳成髻,總之看起來一定是光潔整齊的。但是現在在書房裏的女孩着實令他吓了一跳。她穿着一件藍色的印花棉布洋裝,纖細的手臂從寬松的七分袖裏露出來,沒有戴手套,裙子只到小腿肚那麽長,因此他看到她穿了一雙平底鞋,就像街上的平民女孩一樣。而她的頭發則松松的向後梳成辮子,幾絲頭發垂在臉頰邊,在失禮與随興之間,維持了美妙的平衡。更令他吃驚的是她戴了眼鏡。
“克尼希先生,好久不見了,很高興看到你回來,請坐請坐。”
連她說話的語氣都不同了,帶着一種獨特的自信。芬尼爾在書桌前面一張椅子坐下,發現桌子上有好幾疊稿紙,堆得整整齊齊。他微微看幾眼,大概心裏有底了,于是開口回答:
“謝謝你的問候,好久不見了,看來你真的很努力的在寫作。”他知道她在蘭德爾堡大學國際關系系旁聽。
“這是我的畢業論文,剛剛寫完。雖然換不了學位,有點可惜。”她非常坦率地回答他。
“真是不容易,我得說我很佩服你,我想溫聖斯要是知道了應該會很驚訝吧。”他刻意提到他們都認識的那個人。意外地,她只是笑笑,把茶葉放進茶壺,然後拿起剛燒好開水的銅壺,呼嚕呼嚕灌進滾燙的開水,動作非常熟練。她竟沒有叫女仆做這件事情,有點怪異。等到茶壺灌滿熱水,她才回答:
“其實我不确定他會不會驚訝。我有跟他說過。”她話裏雖然有種漠不在乎的神氣,但下一句她卻問起了他,“格拉赫男爵在佛瑞瑟應該都還不錯吧?你有他最近的消息嗎?”
“你們不是都有通信?”
“是啊,不過我想你也許會知道更多些。畢竟你們算同事嘛。”她蓋上茶壺蓋,擡頭對他微笑。
芬尼爾不得不承認她這個不經意的微笑實在令他心醉。眼前的施裏芬小姐真的變了。他腦中飄過一個名字,看來現在正是求證的時候。但在那之前他還想多談點別的:
“我看他跟那個貝禮埃小姐很快就要吹了。”
她的眼神中明顯的閃過一絲困惑和擔心:“喔?怎麽會這樣呢?他們不是還挺順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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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現在很順利并不表示以後也會順利。這笨蛋以為這種事情,自己講定就算數了。不過,路茲不會那麽輕易放過他的。他惹龍惹虎,就是不該惹上皇帝的女人。”
眼前的施裏芬小姐,低下頭去倒茶,令他感到難為情。他一直猜不透為什麽她要自己燒開水、自己泡茶,但是,她是主人,本來就有權利決定招待自己的方式。他用很簡略的方式,把路茲登上皇位的經過講給她聽。她點點頭,把茶端給他:
“請用茶。”
“你不相信我說的嗎?如果他們真的山盟海誓互許終身,他早該把貝禮埃小姐帶回國了不是嗎?”他沒有接過茶杯,反而站起來,走到書架邊踱起步來。
施裏芬小姐的反應,很出芬尼爾意料之外。她不再像是以前那樣,聽到溫聖斯的消息,就露出純真不加矯飾的喜悅或是黯然。她臉上的神色成熟得驚人,笑容帶着幾分滄桑感,而且她走上前來,堅定的把茶杯交給他:
“來,請坐,先喝杯茶。”
他接過茶杯,嘆了一口氣:“艾洛伊霞,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的話?”
“我不是不相信,你說的都很有道理,但我覺得你好像有點不安?”她潇灑的回到茶壺邊,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好不容易回國了,你何不放松一下?”
這個艾洛伊霞,帶着奇特的韻味,有一種從內在透出的力量,使她的體态、聲音、神情在芬尼爾眼中都變得迷離起來,他實在難以抗拒她閃爍圓滑的反應中前所未有的性感。
“這次我可是站在你這邊喔。難道,溫聖斯被那個佛瑞瑟女人搶走你會甘心?”
她把眼鏡摘下,順便将幾根頭發撥到耳後,然後吹吹滾燙的茶杯,啜了一口,慢條斯理的回答他:“不是甘心不甘心的問題,那個再說。反正他被搶走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但是我很謝謝你對我的關心,真的。”
芬尼爾好像被她用匕首在胸口暗算了一刀,第一次,溫聖斯的愛情問題可以使她如此回答。他想,該是求證的時候了:
“你那個同學,米海爾.蘭铎夫斯基,我拜托人查過了,不是回塞納芙,而是到霍內搭船去了格蘭茵,總之這個人是個謎。你自己要小心。”
艾洛伊霞的眼光不再飄向他,反而凝視着遠方,似是沉思什麽。半晌,她回答:“謝謝。我已經跟他斷了聯絡。”
這樣算是求證到什麽了嗎?芬尼爾也說不上來,“那就好,我誠懇的建議你,要小心一點,誰知道他是不是像我一樣是個間諜?”
艾洛伊霞看向他,那眼神令他屏息:“是間諜,現在也來不及追回他帶走的東西了。總之那段是過去了。”
芬尼爾的胸口仿佛感應到什麽巨大無以名之的感情,讓他胸口悶悶的,但是他視野中的艾洛伊霞卻分毫沒有動搖,美麗得那麽堅決。他決定再問一句:
“那溫聖斯呢?那段也過去了嗎?”
原本以為只有肯定、否定或是沉默這三種答案。沒想到,艾洛伊霞放下茶杯,一只手握成拳頭,指節輕輕敲着桌上的那疊稿紙,伴随着這個男孩子氣的動作,是一句意想不到的回答:
“不管是你、我、還是他,我們都是布拉曼生的同胞,都是兄弟姐妹,這一點是永遠不會過去的。”
芬尼爾哈哈笑了,“說也奇怪,你不是外交官,怎麽講話這麽深谙外交官的技術?”兩人閑扯幾句,芬尼爾說他還有船班要趕,得回家先準備,便告辭了。
送走了芬尼爾,艾洛伊霞退回書房。她看到芬尼爾用過的杯子還放在桌上,跟自己的杯子擺成了一個特殊的距離,杯裏的茶還熱着,視線穿過杯口氤氲的蒸氣,便可看到窗戶外秋季的枝葉與晴空。
不知不覺他已經離開三個月了。六月二日那一天,她終于重獲自由。第一件事情,就是跳上馬車,駛往下金匠街。米海爾跟她親口說,六月初才會離開。馬車一路駛到舊書店門口,她跳下車後大步跑上樓去,用力敲着他公寓的門。
門裏沒有回應。她不死心的再敲。這時身後突然有個東西碰了她一下,她吓得尖叫起來,轉頭一看,不是米海爾,而是樓下舊書店的老板。他手上拿着一個沉甸甸的信封遞給她。
“施裏芬小姐,蘭铎夫斯基先生昨天剛搬走,這是他拜托我交給您的東西。”
也許是看到她呆滞接過信封的樣子,老板嘆了一口氣,補充了一句,“也許您想進去看看?我幫您開門。”說着掏出鑰匙,把公寓門打開。
門裏幹幹淨淨,就如同他住着的時候一樣,但是只剩家具,其他的東西都不在了。舊餐桌前依舊擺着兩張椅子,只是她往常坐的那一張,上面已經沒有那個小座墊。
空蕩蕩的餐桌上仍有一只花瓶,裏面插着花,看起來還很新鮮。她忍不住低頭去聞了一下。那表示他等她等到最後一刻。
她在小沙發上坐下,打開那個信封。信封裏放着蘭德爾堡大學的銅牌獎章,那是他第三名畢業的榮耀證明,還有一封信:
親愛的艾洛伊霞,
當您收到這封信的時候,表示我已經永遠離開了蘭德爾堡,離開布拉曼生,也離開了您。您那日沒有赴約,我知道必定是有不可抗力的原因,雖然這令我心碎,但我無法怪您。
誰能想到我們之間會是用這種方式結束的呢?我不禁要感嘆命運的捉弄。在我寫下這封信的前幾天裏,我沒有一天不向神禱告,也沒有一天不詛咒神。我向祂祈求奇跡,祈求我能獲得來自您的消息,因為我送去您那裏的信全部都被退回了。我詛咒祂,因為祂終于還是分開了我們,而且竟是用這種惡意的方式。
請讓我再說一次我愛您吧。雖然,我們已經約定了要互相遺忘,我們的人生也不會再有牽扯或交集。往後,請您不要放棄尋找您的幸福,這是我除了求您遺忘我之外,最重要的願望。
夜已經深了,天明之後我就要離開這裏。我把畢業的獎章送給您,雖然我們似乎不該互贈紀念品,但是這個獎章是獻給您的學術成就與才智,貧弱的我沒有什麽辦法榮耀您,只有請您收下這個獎章。您上次提議要将我們合作的報告出版成書,我完全贊成,相信您會讓那份作品更加完美。信紙背面我寫上洛西安堡的地址,若出版了煩請寄一份給我,我永遠感激您的慷慨贈與。
我很難結束這封信,我好想念您,我只在想像中吻您,擁抱您。從我提筆寫這信起,我便無法停止我的淚水。然而若我寫完這信,停止哭泣,就表示我真的要失去您了。我還能跟您告別嗎?沒有誓言的愛,終将成為虛無。
我懇求您不要為此感傷。如果………..
她連留一封告別信給他都做不到。她不能克制的吻着他的信,淚水早已潰堤。她起身走向另外兩個房間,在淚眼朦胧中做最後的巡禮。
除了信跟獎章,他真的什麽都帶走了,這公寓裏幾乎沒有任何屬于他的物品留在這裏。她只好頹然坐回小沙發上,靜靜的,一動也不動,想在這個空間裏感受他殘留的氣味和溫度。
不知坐了多久,太陽應該已經在天空過了最高點,她偶然擡頭望向那面三扇式的窗戶,赫然發現,窗上鑲着純淨深藍的天空,一片雲也沒有。
那是絕美的藍,那也是絕對的安慰。現在她能接受他離去了。将那小公寓的門鎖上的時候,艾洛伊霞決定回家去,為自己泡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