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問知否
“你是皇上?”
哪怕過了五年,甚至餘生,冷烨也永遠不會忘記在光明殿上,他為新科武狀元親自授勳時,那人身穿火紅色的狀元袍,頭帶金冠,棱角分明的臉上滿是逼人的英氣。
昔日鬥殺餓狼的無知少年,僅用不到兩年的時間便迅速成長為一名風神俊逸的青年了,甚至已經比他還要高出一些。他不知道在那些日子裏韓蕭都經歷了什麽,因為從那次分別後他再沒去春風來看過韓蕭。
雖然早有準備知道韓蕭必定會參加殿試,但真正在光明殿上看到他時冷烨還是有些驚異甚至還有一些興奮。
他看中的人,果然是最棒的呢!武狀元,可以直接封為将軍了。那個人……應該也會很開心罷。
“你是皇上?”
當冷烨向韓蕭走近的時候,對方卻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開心,相反,韓蕭的神态是少有的嚴肅。
“放肆!竟敢這樣跟皇上說話,還不跪下!”小李子在一旁呵斥。
冷烨沒覺得有什麽,他認為只是出于安全考慮才沒有坦白身份,而且對皇上出言不遜就該責罰,所以并沒有制止小李子的呵斥。只是高傲地昂着頭,道:“武狀元韓蕭上前聽封!”
韓蕭愣了一瞬,然後扯開唇角笑着頻頻點頭,他後退三步,“撲通”一聲重重跪在地上。
冷烨瞧得仔細,在韓蕭笑的那刻,他眼中分明有什麽被沖擊的支離破碎。而“咚”的一聲膝蓋砸地的聲音更是讓他心頭顫了一顫,他知道,自己無心的欺騙還是傷害到了當初那個純真的少年。
可他并不打算解釋,解釋這種東西,就跟感情一樣,對于冷烨來說是多餘的存在,甚至可以說是種累贅。
“朕口谕:武狀元韓蕭武功卓越,熟知兵法,年少有為,乃可塑之棟梁,今冊封其為北翼軍右将軍,聽從北翼大将軍木劍英之號令,欽此。”冷烨将心中的打算一口氣說出來,然後對韓蕭道:“韓将軍,接旨罷。”
“謝主隆恩!”韓蕭笑着重重扣下一個響頭,語氣鄭重到如同在發誓一般:“臣定當為皇上效命,竭盡此生,哪怕肝腦塗地!先皇上憂而憂,君君臣臣,聽候召喚!”而等他再次擡起頭來時,一雙黑沉的眸子裏平靜無波,如同死寂,除了他唇角的笑意冷烨看不到他的表情。
有什麽不一樣了……冷烨清楚的感受到了對方心境上的變化。或許再也回不去兩年前,他也許會擁有一位統領天下兵馬的将軍,但将永遠失去那個會喋喋不休對他說話的純真少年。
“韓蕭……”冷烨張張嘴想說些什麽,這種想跟人解釋不想讓對方失望的心情讓天生冷淡的他有些不習慣,所以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只是把手搭在韓蕭寬厚的肩頭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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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朝中已經有好多大臣發現氣氛不對了,其中不乏六王爺的黨羽,所以冷烨不好表現出太多與韓蕭之前認識的行為,只是滿意地點點頭笑道:“好好好,有韓愛卿此言,今後朕的軍中又得了一員猛将!”說罷他轉身坐回龍椅,不再看韓蕭一眼。
然而那天的整個早朝,冷烨心中總是不自覺地冒出韓蕭被欺騙受傷的眼神,以及他畢恭畢敬對自己說話的态度。雖然竭力避開韓蕭的視線,實則對方也沒有看他,但仿佛有一個疙瘩擰在他心頭,讓他不吐不快。
于是在下朝後,韓蕭剛走出光明殿便被小李子拉住胳膊,對方壓低了聲音告訴他:“韓将軍,皇上在禦書房等你,你跟雜家過去罷。”
聽到冷烨主動找他,韓蕭愣了一下,想到對方手裏還拿着自己的銀簪,明白那人不過是依約要把東西還給他而已,畢竟一年前說好的,只要他參加殿試,冷烨就會把簪子還他。
今日在殿上看到龍椅上坐的是冷烨時,韓蕭的吃驚只是一瞬。其實在之前的相處中他就已經知道冷烨的身份絕對不俗,畢竟他不是傻子,繡有龍紋的靴子代表着什麽別人或許不知道,但自小師父便将他全部學識和閱歷傳授與他,所以他很容易便看穿冷烨絕不是普通的富家公子,相比于“富”,他可能更“貴”一些,卻沒料到對方是九五至尊的皇上。
“那就有勞公公帶路了。”韓蕭笑道,面上是超出他年齡的成熟穩重,畢竟那時他才不過二十歲而已。
***
随小李子去了禦書房,韓蕭推開門後就看到正對着殿門的龍案後正坐着一人,冷烨已經換下了朝服而是穿了一件暗紅色金線描龍的寬大袍子。他手裏拿着一份卷宗,如果韓蕭沒有看錯那應該是這次武試奪得前三甲的人的資料。
冷烨的目光凝視在卷宗上,嫣紅的薄唇輕輕抿着,鼻梁挺直睫毛卷翹,鼻翼随着呼吸的起伏輕輕翕動,精致的眉眼與他身為王者的威嚴霸氣交融在一起,淩厲而不失柔和,出離地和諧妥帖,讓韓蕭有了一瞬的恍惚。
也只是一瞬而已。
冷靜下來後,他深吸口氣走到離龍案五步遠的位置,俯首抱拳,沉聲道:“末将參見皇上,不知皇上傳召臣有何要事?”不卑不亢的語氣,但透着一抹疏離,再不複一年前大大咧咧爽利的樣子。
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冷烨放下手中的卷宗擡起鳳眸視線落在韓蕭身上,靜默片刻,他突然低低笑了一聲:“呵——你現在心裏可是在埋怨朕對你隐瞞了身份?”
“微臣不敢!”韓蕭将頭低得更很,同時向後退了一步。
将對方的疏離收進眼底,冷烨有些不悅,他從龍椅上走下來在韓蕭面前一步遠時停下,命令道:“擡起頭來!”
韓蕭暗自咬牙,不過還是依命把頭擡起來,眼中印滿對冷烨的指責和控訴,毫不遮掩。
冷烨看到這一幕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好像朝堂上韓蕭眼神中感情的破碎帶給他的沉重減輕了許多。
不知不覺地露出一抹微笑,他擡手拍拍韓蕭的後腦,笑罵:“還說不敢,你這眼神都要把朕給吃了!”
話一出口他便怔住了,他的情緒怎麽會被別人牽引?這樣的自己,太陌生也太可怕了。
擡起的手堪堪在空中僵住,冷烨重新換上一副冷淡的表情,背轉過身去。
韓蕭并沒有察覺對方的心境只是一瞬間卻發生了兩次極端的變化,聽到冷烨難得跟自己開個玩笑,他之前因為被欺騙帶來的小小哀怨便頓時煙消雲散。
其實身為帝王,冷烨的難處他也能體諒。不說其他,自古哪個帝王身邊沒有幾個奸臣緊盯着那個寶座,何況冷烨繼位至今才兩年,他才十九歲而已。朝政尚不能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自然要多加小心謹慎,對人心生戒備了。
“皇上一年前離開春風來客棧從此再不露面,不但隐瞞自己的身份而且還拿我的銀簪要挾我讓我去參加什麽武試科舉,我可是把您當朋友看的,您老這麽坑我,我怨憤一下都不行嗎?”韓蕭再次發回了他話唠的特長,對着冷烨清冷的背影喋喋不休。
如果不是念在他真的是個人才的話,就憑韓蕭剛才的話,應該足以治他一個大不敬的罪了罷。冷烨默默告訴自己,再容忍他一次。
“你這次能奪得三甲之首,倒有些讓朕意外。”冷烨淡淡道,他已經從新走回龍椅坐了下來。
“有什麽好意外的,那天你說要讓我去争三甲,雖然不知道三甲有什麽用,但我想你既然說了就一定很重要吧,所以要做自然就要做最好的。”韓蕭理所當然道,想到他的銀簪,于是走到冷烨面前大喇喇攤開手,吊起眉毛笑道:“現在我已經依約奪得魁首,怎麽樣,簪子該還給我了罷?”
望着韓蕭攤開的手掌,冷烨有些出神,不同于自己的白皙細嫩,對方掌心的紋路更深刻,經常被兵器磨到的地方有薄薄的一層繭子,似乎一年前還沒有,是在這一年中為了奪得榜首才加緊練習所以磨出來的嗎?
那麽……他努力奪得魁首是為了要回那支銀簪……還是僅僅為了自己的一句話?
“喂?皇上?皇上?”察覺冷烨的失神,韓蕭拿手在他眼前揮了揮,道:“我簪子呢,你不會又不想給我了罷?”
“……”輕輕捏了下藏在袖底的銀簪,冷烨擡首唇角勾起一抹無害的笑容:“朕這幾天忙于朝政,一時疏忽,忘記把你那根簪子放哪裏了,要不等改日朕想起來再還你?”
韓蕭怎麽也沒想到所謂“君無戲言”這句話本身就是“戲言”,堂堂堂九五之尊竟然因為一根破簪子而對他撒了謊。而至于撒謊的原因……恐怕冷烨自己也說不清。
“……”韓蕭被他氣得咬了下下唇,嘟囔道:“皇上既然不是要還我簪子,傳我來做什麽?”
冷烨道:“你可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什麽話?”韓蕭想了想,自己曾說過太多話了,對方指哪句?
冷烨沉着臉道:“你說你會竭盡所能……”
“記得記得。”韓蕭點頭,然後一臉壞笑地朝冷烨靠了靠,湊近幾分,道:“而且啊,現在我還要再加一句。”
韓蕭說話時呼出的熱氣就在臉上,冷烨沒有躲開,他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張英氣逼人的俊臉,只聽道一句。
“粉身碎骨,肝腦塗地。”
在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韓蕭已經退開來保持了友好距離,他雙手環抱,神情帶着桀骜,道:“不過我這麽做,可不是因為你是皇上。一想到你要獨自跟那幫老狐貍鬥智鬥勇……啧啧……”他輕嘆,“好歹我也是能智鬥餓狼的人,手段雖算不上殘暴,但也不會太溫柔……”
“為什麽?”韓蕭的話在冷烨的意料之外,他以為對方不會輕易答應卷入朝廷鬥争之中,畢竟這很可能會要了他的性命,卻沒想到對方一眼就看透了他的意圖,并且答應的爽快。
事出反常必有妖,韓蕭不知道自己的“爽快”已經在冷烨心中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而且日後這種懷疑和不信任日漸膨脹,險些葬送了他們二人的一生。
“……”斂起笑,韓蕭望着冷烨帶着疑惑和探究的眼神,良久,他轉過身去輕聲道:“沒有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