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李穆然番外
天色恍恍惚惚,山色蒼蒼莽莽,一溜兒雨水混泥水砸在李穆然身上。他如今常常覺得自己可笑。可笑這個詞,看似有點兒灑脫,實際上又有點兒自憐。落魄江湖人,手上半碗劣酒,總以狂笑作悲歌,灑脫、自憐。
最初将手搭在劍柄上的時候,李穆然真沒想過自己也會有這樣可笑的一天。
即使到沈天忘身死,陸行川半點不遮掩地将事實全告訴他,李穆然還是覺得,會喜歡上陸行川,實在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這少年人越是為達目的演出一副溫情姿态,越是更深刻地顯出對一切人事的漠不關心,而越是漠不關心,越叫人不甘心,叫人沉迷。
不明真相的時候李穆然以為自己是想給他的行川染上世間顏色。明了事實之後李穆然則願意想,世上能有這一抹雪色,已經夠好了。
陸行川說對他無一絲真心,但李穆然就是曉得,這是謊話。他一面不要臉皮地挽留陸行川,一面想,愛撫啊擁抱啊,甜言蜜語啊,肯定是假的了。但空空茫茫一雙眼,襯得月色都有三分俗氣,那是真的。
微笑啊哀愁啊,口口聲聲放不下啊,肯定是假的了。但冷冰冰一雙手,漫不經心捏着一柄劍,寒光收斂,那是真的。
陸行川待他的好是假的,但陸行川本人的好,卻是真的。
所以一切才可笑,李穆然想。他若沉溺于溫柔、情意、付出,點滴相處,随便哪個撩人的笑,現在他可以提醒自己這些都是假的,且回不來了。若如此,他便可以不那麽可笑了。
可他沉溺于陸行川本人,陸行川的全部。
于是他曉得他施給自己多少憐憫,強撐多少灑脫都沒用。他完了。
八大門派的人退卻之後,往日同門都迅速地找起了出路。李穆然可以說是一手推着武林盟到絕路,往日同門,不當面唾罵他已經算是顧念情分了,自然無人再來尋他。而陸行川背負的仇恨,作為行為動機,太過正當了,以至于即使他的手段有可指摘之處,武林盟衆人,也實在無法光明正大地說,要為身死的沈天忘,做些什麽。
只有陳誠,着崆峒派弟子服,來找過他一次。
陳誠不勸他任何——無人勸他任何事。陳誠也不問他今後如何打算,只是告訴他莊秋月正在收攏至今零落在外,尚未加入其它門派的武林盟弟子。作為“告知”,這句話本身就帶着某種期望,而李穆然自然也能夠聽懂這種期望。
“麻煩你告訴秋月,我很抱歉。”就在拒絕陳誠——拒絕莊秋月的這一刻,李穆然想到了自己要做什麽。
他想他不如莊秋月。他的這個師妹,真正不問正邪只問好惡,面朝一切評價,坦然得叫人羨慕。而他呢,他雖自以為心中只裝一個陸行川,現在看來,不還剩了些東西麽?
“師哥,”陳誠見他面色平靜冷漠,知道勸無可勸,“你自己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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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今天,思緒昏沉時,李穆然倒有些奢望。他奢望着,若他和陸行川之間的隔閡,真的只是一個陳誠,該有多好。這樣,他就可以心懷正當的愧疚,正當的憐惜,正當的希望,全副心力地待陸行川好,努力挽回。
可惜他如今足夠清醒地知道,他與陸行川之間的隔閡,從來只在于,陸行川并未将他當做一個在情愛方面有分毫可能的對象。
但那也無妨,能接近一步,也是好的。
他一面毫不猶豫地自斷經脈,舍棄一身武功,一面想,恩義啊仇怨啊,日光下行俠仗義,喝好酒,縱豪情,這些都可以是假的。但又冷又髒一個雨天,那人很遠的,很淡的笑臉,很近的,執傘的手,一定是真的。
他曾自以為擁有那人,并為甜蜜太過付出了代價,全都無妨。
疼痛貫穿他四肢,侵擾他神髓。李穆然渾身發抖,面目猙獰,臉色青白,血發黑。
全都無妨。
在幾乎奪走神智的疼痛中,李穆然狠狠閉上眼,默念、敘述、嘶吼。
“我遇見你。”
“我遇見你。”
“行川,我遇見了你。”
他全部心意,痛苦,歡喜,用來回應這一次遇見,堪堪足夠。
在自廢武功,再次找到陸行川之前,李穆然還有一些奢望。他覺得這些奢望也很正當。他奢望着,陸行川會有一些不忍,不舍。是愛意還是同情他如今都不在乎了,可惜愛意他自然得不到,同情他也騙不到。
李穆然一直想,如果有那麽一個人,有幸陪在陸行川身邊,那個人應當是什麽樣的?那個人應當與陸行川沒有恩仇的牽扯,不叫他的行川不自由,也不叫他的行川孤獨。那個人應當足夠有分寸,但是熱切,不叫他的行川厭煩,也不叫他的行川無趣。
他不曉得如今陪在陸行川身邊的人夠不夠資格——他其實知道,任何人在他眼裏,都不夠資格。
那如果是他呢?
他已經盡自己所能斬斷了恩仇的牽扯,甚至利用陸行川的心軟,拿到了一個允諾。李穆然其實并不覺得自己是有資格陪伴陸行川的人,但這也無妨,如今他可以再努力一些了。
陸行川已經允許了,他可以不放棄。
“我會找到你——你已經允許了,我會找到你的。”
李穆然從頭開始練武,練劍。江湖上,認得他這張臉的人不少,相應地,他受的譏諷也就不少。李穆然幾乎不記得自己曾經是否在意過旁人眼光了,他如今也再沒辦法在意了。
武林或許有高深莫測,江湖卻淺顯得可以。他重新練起武功,便重新有人誇贊他,有求于他。聽故事的人總是健忘。
他聽聞許多關于陸行川的傳言。聽故事的人,代代相傳,還未曾見過那樣的一柄劍,不分正邪來敵盡斬。陸行川不同于過往傳說中任何一名絕世劍客。他不鋒銳,不孤僻,不顯現強大,不展露抱負。
他只負手站在那裏,也在俗世也不在俗世,也行俠仗義,也冷冷旁觀。
他只站在那裏,為聽故事的人,故事裏的人,下一場雪。
李穆然找到陸行川的時候,對方孤身一人,呆在一間破廟裏,面向斑駁掉漆的佛像拜了一拜。
李穆然忽然覺得胸中漲滿,也酸澀也甜蜜。世上或有大悲喜,或有對錯,或有無關對錯的癡念。而偏他遇見了陸行川。
“行川,我遇見你。”
陸行川回頭,沖他一笑,雙眼幾乎是純黑,嘴角雖勾起,眼裏也只有若有若無一點點笑模樣,安安靜靜。
“好久不見。”
李穆然只覺得自己的思緒全盤停滞。他伸手,夠到陸行川的衣角,就呆呆地捏在手裏。他想表白心意,想關心陸行川這些年的遭逢,想試着求一個機會,想再走近一步,擁這人在懷裏。
而他終究只是捏着那片衣角。
“在下,李穆然。”
“嗯,我記得。”
有模糊的人聲傳來,由遠及近,很是熱切地喚着陸行川的名字。李穆然知道陸行川身邊有人相伴,那無妨。
細碎的雪花被風卷着飄進廟裏,落在他眼中,涼得堅定而克制,到化成水離去,也還是涼的。
陸行川不給給予他什麽,不掠奪他什麽,只是遇見。
此時此刻陸行川近在咫尺。李穆然知道一切其實沒機會,他不是不甘心,他是甘心。
甘心追逐一次又一次的遇見。
“我,心悅于你。”
“我知道。”
“能說……能說你相信嗎?”李穆然松開那片衣角,将這人常年寒涼的手攏在懷裏,貼在他胸口。隐約寒意透進胸膛,流遍全身。李穆然覺得安全,安心。
“我從來都相信的。”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