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倩
這榕樹十人合抱粗,枝桠甚是繁茂,雖無綠葉點綴,內裏卻生機盎然。
醫續斷攀上那樹冠之頂,見正中果然留有一人寬的小道,不由冷哼一聲。
黑山老爺的寶座就安置在樹下,他一面應付賀壽的諸鬼,一面與小倩恣意調笑,并沒有發覺頭上的動靜。
醫續斷順着那小道下滑,不知滑了多久,便隐隐嗅到土壤的腥氣。
這根系之底空間倒大,只是幽暗不見亮光。巫族本就體格強悍、與凡人迥異,醫續斷如在日下,照舊視物如常。
“噗通——噗通——”
越走腥氣越重,醫續斷聆聽着那莫名的心跳聲,慢慢走到了樹心處。
樹心同人的心髒極像,只是包裹在層層堅硬的樹脂中,并不如同人心脆弱。醫續斷在那龐大的樹心上摸摸,感知到它深處的雀躍回應,低低笑出聲。
指尖凝聚着幽藍的焚火,光亮照見暗黃的樹倉,以及那顆感知到危險而瑟縮緊繃的心髒。
黑山老爺已喝得醺醺然,在這觥籌交錯的大宴上,聆聽着來賓的奉承與美人的讨好,極大的滿足了雄性的虛榮心。
“美人兒,明日你便随那英俊的寧生去了,今夜可要好好與老爺高興一番!”
小倩霞飛雙頰,湊在他耳畔說了句什麽,惹得黑山老爺哈哈大笑,攬着美人細腰便欲離席。
燕赤霞記着醫續斷的叮囑,望着那滿座的鬼怪卻不免心生退卻。
所幸黑山老爺并不急色,他摟着小倩一一與諸人打過招呼,這才牽着她往那參天古樹靠近。
樹上老藤沙沙作響,四根粗壯枝條各自盤扭,結成雲梯垂在兩人面前。
燕赤霞呼吸一滞,想着那白衣的少年人,終究解下了背上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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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劍不用驅動,即刻便電射而出,迅疾刺向黑山老妖。
黑山老爺喝了半醉,又是**熏心之際,耳邊聽到那破空之聲,反應卻不及往日快速。他只擡袖迎空一抽,見那白光刺破布料,心下駭然。
“啊——”
小倩被那利刃穿胸而過,只來得及望一眼黑山老爺,便輕輕合上了一雙多情妙目。
黑山老爺錯估了那小劍,情急之下扯了小倩來擋,誰知那劍光絲毫不弱,照舊往他胸膛射來。
不過小倩已為他争取來喘息之機,黑山老妖不知從哪裏抽出一柄暗紅的大刀,狠狠劈向那柄兇煞小劍。
刀劍相交,激起點點火花。
這劍曾斬殺過成千上萬的妖魔,如今傳入燕赤霞手中,還是頭一回對上這樣兇悍的大妖。
那劍将黑山老妖逼到背靠榕樹,終于力竭飛回燕赤霞盒中。
這一番變故早已引起注意,那小劍暴露了燕赤霞的藏身之所,即刻就有無數大妖撲殺而至。
燕赤霞避無可避,只能硬着頭皮抵擋。
小倩十八歲時身死,做鬼便也是十八歲的鮮妍模樣。黑山老妖摸摸她的臉,目光中滿是惋惜。
燕赤霞出身玄門劍宗,天資一向過人,假以時日必成大器。可惜他如今年紀尚輕,應對的又全是經年的大妖。
仗着那小劍總能強撐一時半刻,燕赤霞胸口衣襟被一爪撕碎,留下一個血紅的五指印。
“狂妄小兒。”
黑山老妖向前一步,把那鋒利的大刀朝燕赤霞當頭劈下。
這刀方才與那小劍相碰,中段微微有些卷邊,卻并不妨礙它的吹毛斷發、削鐵如泥。
燕赤霞雙腿被那氣勁一壓,深深紮入土壤,已是避無可避。他琥珀色的眼睛裏倒映着火紅的燈籠,那刀光雪白如匹練,不難想到劈在身上的場景,必定如破竹一般。
刀氣自他眉心向下巴,留下一道血色的傷痕,但刀并沒有如預料中一般砍下。
它停在燕赤霞鼻尖五寸處,險些将那挺拔的鼻子一分為二。
頭一次和死亡離的這樣近,燕赤霞背上一層冷汗,望着緩緩走來的少年人,重重呼了口氣。
“老爺!”
雄踞金華的黑山老爺,連同他那柄威風凜凜的大刀,寸寸碎成小片。
參天大榕樹不知何時轟然倒塌,籠罩在黑山上空的陰雲陡然散去,十五的月華輕輕灑下銀光,一切妖物無所遁形。
“這是……”
燕赤霞喉中幹澀,喑啞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清妙高跱的少年人側側身,露出背上綠瑩瑩散發華光的草簍。
這是什麽?燕赤霞心中茫然。
“這是我的百草簍。”
醫續斷望着漸漸圍上來的鬼怪,依舊意态閑适,“我從火雲洞神農氏那裏贏來的。”
可惜破碎虛空之時,他匆忙化去身上法力,不小心将草簍遺失了。
誰知道會被黑山老妖占為己有。
“黑山老妖……就這麽死了?”
燕赤霞與諸鬼鏖戰片刻,雖漸漸落于下風,卻也能勉力支撐。可那黑山老妖只一刀劈來,便險些叫他神魂俱喪。
這樣有修為有道行的老妖,就這麽死了?
醫續斷給他看自己指尖幽火,那火光跳躍搖曳,除了顏色不對,和一般燭火看起來沒什麽不同。
黑山老妖已有千年道行,硬拼起來醫續斷并沒有勝算。要怪只能怪他命不好,好好一棵榕樹精,就這麽大剌剌留下直通樹心的通道,被他潛了進去。
木遇火則燃,這不是很淺顯的道理?這天火雖不曾煉化完全,卻也夠用了。
醫續斷拍拍榕樹樹幹,望着如潮湧來的鬼怪,把燕赤霞一把拉起,縱身躍上高山。
風聲在耳邊呼嘯,燕赤霞被夜露沾濕臉頰,悶聲問他:“如何是好?”
如果陷入妖海,縱使再大的本領,也會被生生耗死。
“你在人間行走,就沒有什麽溝通地府的東西?”醫續斷被他問的一懵,“那你跟我來幹嘛?”
燕赤霞捂住臉,“我原以為只是來探查一番。”
陰風吹得雲遮月,四野又重回昏暗妖氛中,醫續斷嘆口氣,逼出一滴指尖血。
金紅交錯的血珠凝在半空,少年人嘴裏吟唱起古老的咒語。
燕赤霞聽不懂何意,只低頭看着山下飛身追來的妖魔,驀然見黑山的上空聚來片片陰雲,山體搖晃幾下,地面炸開一道裂縫。
縫隙裏金光燦燦、瑞氣千條,數百鬼差整齊羅列,手中各持繩索,滿面肅容。
原本氣勢洶洶的鬼怪頃刻間作鳥獸散,卻早有天羅地網當頭撒下,一個也別妄想走脫。
領頭那冥官玉帶蟒袍,手持牙芴朝醫續斷拱手作揖:“太子續斷,娘娘請入宮一敘。”
燕赤霞認出這是冥界鬼官,卻看不出品階職責,更聽不懂他此言何意。
“醫先生……”
醫續斷嘆口氣,在他肩上拍拍,“你先回寺裏,我去探個親。”
燕赤霞張張嘴,見他和那些鬼差一道跳入地縫,望着那完好如初的地面怔怔出神。
後土皇地祗,巫族十二祖巫之一,以身化輪回,功德無量。
可惜還是不能成聖。
高臺上的女子衣飾華麗,威嚴不可鄙視。醫續斷躬身行禮,乖乖巧巧喊道:“姑姑。”
後土娘娘鳳眼微瞥,“你還記得我這個姑姑。”
醫續斷讪讪立在一旁。
“緣何到此?”
“受族人烏生血脈召喚。”醫續斷垂着眼皮,“如今正為他了結餘生心願。”
後土娘娘哼一聲,揚手打去一道氣勁,“此界不比家鄉,你如今法力微薄,若有棘手之事,只管來找姑姑。”
醫續斷讷讷應下,果然聽她補充道:“吾族支脈不盛,你更該珍惜身上血液,不要再随便取血。”
鳳眼裏隐隐促狹笑意,她曼聲道:“你我姑侄血脈相連,哥哥教過你如何聯絡親人的,不記得了嗎?”
“你小時候跳那舞蹈,比其他孩子的都好看。”
年幼的醫續斷身穿草裙,光裸上身在沙上跳舞,曾經也是巫族一景。
醫續斷捂捂臉,“姑姑,我如今溝通天地,已不需要跳那樣的舞……”
“但這是巫族傳統,不能忘本。”
後土娘娘眯眯眼睛,揚手結個印,“好了,以後你每次施法,都要跳舞才成。”
太子續斷郁郁告辭,鬼相望着那抹白色漸漸行遠,才出聲道:“這樣是否有傷殿下顏面?”
凡人哪裏欣賞得來巫族的舞蹈,他們只會嘲笑那是“跳大神”!
後土娘娘理理衣袍,渾不在意,“他跳的确是好。”
月兔西沉,金烏東升,蘭若寺沐浴在晨光裏,已沒有了邪穢之氣。
秦素問遠遠見醫續斷身影,乳燕投林般朝他飛撲而來:“公子!”
醫續斷已收拾好心情,輕輕應一聲,扭頭看寧采臣。
“我已租好船,一切收拾妥當了。”
醫續斷不見燕赤霞,秦素問道:“燕大俠留話說是回師門了,以後有緣再聚。”
她從懷裏取出個破皮囊給他看,高興道:“燕大俠送我的劍袋,可以辟邪驅鬼!”
醫續斷低笑一聲,“那你可要好好收着。”
寧采臣家在浙江天臺,自幼父親早逝,家中只有老母和妻室,日子清苦但還算過得去。
三人一路擔風袖月,終于到了寧家門前。
寧母孀居多年,約摸四十歲上下,穿着半新不舊的夏衫,臉上微帶疲色。她見兒子帶朋友歸家,忙去張羅酒飯,只說不要拘謹。
“這宅子是我祖父傳下來的。”寧采臣有些羞赧,“家中只有一間空房,委屈伊兄将就一下。”
醫續斷擡眼在屋中掃過,含笑問他:“怎麽不見嫂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