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倩
寧采臣娶妻三年,夫婦二人琴瑟和諧,雖膝下荒涼卻也立誓不納二女。
“夫人抱恙在身,不好出來相見。”
想起夫人的病,寧采臣心底一嘆。蕙娘自入寧家門,操持家務、孝順婆母,又常常與他詩文酬和,得妻如此實乃他之大幸。
誰知他們還不曾育下一兒半女,她竟病倒了。
醫續斷笑吟吟道:“寧兄莫不是忘了,在下正是個行腳大夫。”
寧采臣眼睛一亮。
這位伊兄弟氣質卓然,他總會忘記他醫者的身份。
寧母已烹煮上黍米飯,正要喊兒子去捉雞,聞言便道:“遠客今日才來,她小婦人也沒個預備,不如今日暫且歇下,明日再瞧?”
病中容顏殘敗不說,屋裏氣味也不好。寧母見兒子這位友人氣度不凡,很怕兒媳給他丢臉。
“母親說的是,伊兄一路辛苦,還是明日再瞧吧。”
寧采臣倒沒他母親想那麽多,只是伊兄主仆護送自己返鄉,深情厚誼不能不酬謝,蕙娘這病已有半年,也不急在一時。
況且她生性腼腆不愛見人,還要先給她打個招呼。
醫續斷也不急這一時半會,當下便不再提起。
寧母收拾了書房,見他們用完飯便請客人先去歇息,嘴裏歉然道:“家中屋舍少,委屈公子與書僮同住。”
秦素問心裏略有些不自在,暗示自己他是個上千歲的老爺爺,這才好受一些。
寧母關門去了,醫續斷将這小小一間書房打量一遍,端坐在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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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睡床,我坐坐便好。”
在寺裏也不見他睡過,卻每日精神奕奕不見困倦,可能這就是高人與凡夫俗子的差距吧。
秦素問背着人偷偷擦洗過,和衣躺在床上。天氣漸漸炎熱,這廂房逼仄狹小,開了窗就有風灌進來,倒不算難受。
那頭寧采臣和母親敘了別情,見她還想幫自己規整行禮,忙把人拉住。
這裏頭可還有一具屍骨。
“蕙娘這一病,家事全靠母親操勞,兒子如今回來了,母親快去歇歇晌午吧。”
寧母一手養大兒子,見他孝順便覺心中滾燙,紅着眼睛往自己房裏去了。
寧采臣松了口氣,有心想去見見蕙娘,又怕帶了晦氣給她,只好先料理小倩的身後事。
外頭烈日炎炎,知了叫嚷個不停,寧采臣一時想不到好的地方,索性便把這新墳選在書房後頭。
寧家這宅子靠山,書房後便是一片荒野。
路過那窗子見醫續斷坐在書桌前,寧采臣怕他忌諱,一想那夜他拖着夜叉的模樣,又覺得自己想多了。
他用鋤頭刨出深坑,将小倩的屍骸掩埋,立起個小小的墳茔。
濁酒一杯灑在土上,想起她柔美可憐的模樣,寧采臣低嘆道:“這裏清淨,不會再有雄鬼欺淩你,願你往後高興順遂,不要嫌棄這祭酒微薄。”
寧采臣感慨她紅顏薄命,想起病中的妻子便覺難過,正要轉身回房,卻聽一陣銀鈴笑聲。
“郎君請等等小倩!”
紅梅黑傘下的麗人身姿窈窕,春筍秋波、冰肌玉骨,正含情望來,“郎君如此信義,小倩不知如何報答……”
她櫻唇開開合合,寧采臣心中一陣恍惚,只覺這女子如此可憐可愛,教他不知如何愛惜呵護。
“小倩欽慕郎君,請郎君不要再推拒妾身的心意。”
小倩撫摸着寧采臣的臉,眼中一片纏綿情致,“就讓小倩做郎君的婢妾,孝順公婆,伺候郎君。”
從前總是在夜裏見她,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如今日頭下再瞧,那凝脂般的皮膚教人忍不住浮想聯翩。
寧采臣被那依戀癡情的目光看的心潮澎湃,頭腦一熱便拉着她去見母親。
那小手柔若無骨,攥在掌心裏嫩滑瑩潤,教他心神一蕩。
“你在堂中稍坐,我去回禀母親。”
寧采臣依依不舍地松開手,往母親房中去。
寧母還未睡着,見兒子眼中帶赤、臉上泛着紅潮,一副激動雀躍的模樣,不由在他額頭摸摸。
“我的兒,可是中了暑氣?”
母親的手讓他心中一清,寧采臣憶起方才孟浪,心中猛生悔意。
他如實把蘭若寺遇見小倩的始末告訴母親,懊惱道:“兒子方才已答應了她……”
簡直是鬼迷心竅。
寧母膽小,驚愕許久才把這驚雷消化。
她一個寡婦辛苦将兒子拉扯大,哪裏肯收留一個女鬼服侍他,當即道:“這事不要告訴蕙娘,免得吓壞了她。你馬上去把她攆走,那女鬼若是不肯走,就去請天師來……”
話未說完,小倩已飄然而至,盈盈跪倒她身前。
寧母捂着胸口倒退兩步,驚恐地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小倩面有悲色,談吐卻很是守禮。她道:“小女早殇,沒有父兄依傍,受盡欺侮,幸得寧郎搭救,這才脫離苦海。郎君恩深似海,小倩無以為報,只求做個婢妾,日日服侍郎君婆母。”
寧母見她秀美溫柔,言談舉止與生人無異,倒不那麽怕了。
只是家中留個女鬼,實在聳人聽聞,她回絕道:“承蒙娘子看得起小兒,只是家中已有妻房,還指望他們小夫妻傳宗接代,實在不敢沾染娘子。”
小倩情知不能操之過急,便以退為進道:“小倩自知陰陽兩隔,不能讓夫人信任。既然無福伺候郎君,請以兄妹稱之,讓女兒日夜侍奉母親,可好?”
她生的委實太美,眼含熱淚楚楚可憐,又不像妖媚禍水的做派,寧母心裏一軟,也說不出不近人情的話。
蕙娘病了半年,卧床不能做活,她每日自己勞作,深感辛苦疲憊。若是真有個人幫她,自然是好事一樁,可她偏是這樣離奇的身份……
小倩看出她松動,趁熱打鐵道:“女兒絕無二心,若是興災惹禍謀害郎君,教女兒永墜阿鼻地獄!”
看她哭的可憐,待兒子的心也誠,寧母默然片刻,終究還是點頭應了。
小倩破涕為笑,羞澀望一眼寧采臣,“還不曾拜見過嫂嫂。”
寧母道:“蕙娘病着,日後再去見吧。”
小倩知道她還是不放心自己,便擡手把眼淚一擦,柔聲道:“天色将晚,女兒去廚房料理晚飯。”
她也不等母子兩人客氣,扭身便往廚房去,一應洗刷烹煮很是熟練,物件放置何處也不需要人提點,仿佛在家裏住了許久似的。
寧母落得輕松,見她溫婉賢淑,暗生一分好感。
“采臣,去看看伊公子醒了沒有,喚他來用晚飯。”
小倩擺盤的手一頓,“家中有客人?”
寧采臣心裏一團亂麻,胡亂點個頭,“伊兄不放心我孤身上路,便與他的書僮一道來天臺縣游玩。”
小倩當日中劍,本已是必死之境。誰知那榕樹倒塌,将她掩蓋在樹下,非但躲過了鬼差追捕,更因緣際會得了黑山老妖一點餘澤,堪堪保住了性命。
燕赤霞與醫續斷交好,他必然實力不弱。
小倩不願冒險,便撫鬓淺笑道:“女眷不好見客,母親初次與女兒相處,心中一定也很不安。小倩不多留了,明日再來孝敬母親。”
寧母确實不想她留宿,見她知情識趣,更覺小倩難得。
秦素問在飯菜香味中醒來,卻被攔着不許出門,心裏有些奇怪。
醫續斷随手取了架上書籍翻看,等寧采臣露面,才對她微微颔首。
寧采臣還是那樣彬彬有禮:“飯菜已經備下,伊兄和小秦快來用飯吧。”
桌上都是些家常菜,只是品相實在精致,比中午所見強出一大截。這顯然不是寧母所做。
秦素問嘗了一筷子,眯眼笑問:“可是嫂夫人下廚?”
母子倆面色微僵。
寧母夾筷青菜放入她碗中,笑道:“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一定要多吃一點。”
眼見她埋頭吃飯不再多問,這才松了口氣。
小倩的事不好洩露給旁人知道的。
寧采臣思緒混亂,也無心與醫續斷納涼閑敘,告過惱便轉身回房。
他回來這麽久,還沒有去看過蕙娘。
蕙娘迷迷糊糊睡着,見到他很是高興,“夫君一向可安好,幾時到家的?是為妻的不是,沒有出迎夫君。”
寧采臣攬着她躺下,柔聲道:“午間回來的,被瑣事絆住腳,這才來遲了。蕙娘不怪我,我更不能怪蕙娘。”
他的妻子纏綿病榻已久,顏色殘損不如小倩秀麗動人。可他們兩心相知的年年月月,又豈是一張臉能夠比拟的呢?
他真是豬油蒙了心。
“夫君有心事。”蕙娘的手攀在他臉上,輕輕為他揉按太陽穴。
寧采臣眼神閃躲,輕咳道:“為夫帶了個精通岐黃的朋友回來,明日為你診治可好?”
蕙娘垂下眼睑,“我一個婦道人家,怎好給外男相看?不過是些小病罷了,還是莫要勞煩人家……”
她一向含蓄羞澀不肯見人,寧采臣不好強迫她,只得幽幽一嘆。
第二日再見醫續斷,寧采臣一臉愧色地轉達了蕙娘的意思。
醫續斷也不生氣,望着天上豔陽,拱手道:“寧兄已平安歸家,我不好再多叨擾,今日便請辭離去了。”
寧采臣再三挽留,見他去意已決,這才罷了。
小倩撐着傘站在樹蔭下,望着那主仆二人漸漸走遠,輕輕勾起紅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