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嬌娜

普陀寺的僧人裏沒有什麽得道高僧,但他們還是在雷火降臨前快速地撤了出來,洪水般湧向城中。

這雷聲怕是整個浙江省都已震動,只是人們不清楚根由,正惶然而多疑。僧人們奔走相告,天臺縣的百姓很快便知道,是單家宅院裏有妖怪作惡。

“好端端得打旱天雷,不是有妖物作祟是什麽!”

“這是天公絞殺妖邪啊!”

百姓議論紛紛,卻還有人道:“別是那單家作孽,這才毀他屋子?”

僧人們連忙搖頭:“單老爺那官司委實冤枉,如今事情也已了結,哪裏是他們的過錯?那妖邪來此已有兩年,從來不與貧僧等相交,家中主仆更是鮮少露面,這是妖怪避人呢。”

太公為了皇甫雲專心進學,便吩咐仆人們緊閉門戶,不許他結伴外出游冶。普陀寺與單家宅院比鄰,從前和單公子也算個熟識,知道他舉家回鄉去了,也沒什麽親戚在此。

這宅子并不曾變賣,皇甫父子忽然就占據了屋舍,也不和他們來往,不是妖怪是什麽?

城裏人心惶惶,原先的知縣任上亡故了,新來的死在了路上,林知府又病了,也沒個人出來主持。百姓們鬧哄哄的四處逃散,更有宵小混在其中做些偷盜拐騙的惡事。

眼見半城都要走空,兩隊披甲騎兵忽而整齊湧入,一下子占住了城門行道。

即使漫天雷鳴,這一致的馬蹄聲還是不曾被蓋過。

“這是……”

這些人個個皆是威武雄壯的大漢,頭上帶着鐵盔不太能看清面貌,那冷冽煞氣卻不曾掩蓋,望一眼便覺心底發寒。

官府管控牛馬極其嚴格,單看他們座下的鐵騎便知其來自何處。

是朝廷來解救他們了!

狂喜中的百姓不曾想過,京城與金華是如何的山水迢遞,又怎會在一日內神速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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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隊裏分出兩人策馬進了府衙,餘下的一齊翻身下馬,喝令百姓各自歸家,不得在街上肆意走動。他們個個兇神惡煞,腰上還配着刀,百姓們懼怕天災,卻更不願血濺當場,很快便疏散開了。

不多時便有知府榜文張出,百姓們不敢出門去瞧,全頂着轟隆隆的雷聲在檐下探頭看。

但是這好奇并沒有持續太久,便見那些漢子各持一張畫像,挨家挨戶地詢問盤查。

文昌隆在天臺經營多年,祖祖輩輩都守着這間書肆過活。雖然天災可怕,這滿店的書卷畫冊、文房四寶卻是他的全副身家,一時還走不了。

他剛穩住了後院妻小,預備關了門躲回房中,誰知卻有兩個持刀的壯漢上門。

文昌隆不由膽怯,“兩、兩位爺可是要瞧瞧?”

他們分明是行伍武夫的打扮,也不像是會在兵荒馬亂時都手不釋卷的儒将。文昌隆自忖,這一屋子的顏如玉,在他們眼裏應當不值什麽錢。怕只怕強人趁亂生歹意,做下殺人害命的惡行。

那稍高大一些的漢子展開畫像,露出上頭工筆白描的人像。

“掌櫃的,你可瞧仔細。畫上這人見過不曾,或是近兩個月有無見過奇怪生人?”

文昌隆稍稍放下心,凝神細細看去:畫上是個卧蠶眼的清俊少年,瞧着二十來歲,頭上戴着頂金冠,眉眼很是貴氣。

他客氣一拱手,“看着眼生,想來不曾見過。”

這書肆不比酒樓客店,客源少,來往的又都是識文斷字的風雅人。除了寥寥幾個腰纏萬貫的員外、富商,大多都是清貧的秀才舉子。

誰會有這通身的貴氣?

那兩位軍爺也知道這點,轉身便欲離開。

文昌隆送他們到門外,被那炸雷聲吓得腿軟,正要擡手關上門板,忽然靈光一閃。

“哎,等等!”

月前有對闊綽的主仆來買《瑯嬛瑣記》,那位公子可是尊貴無匹的氣度!

單家宅院籠在一片雷雲裏,四面都是焦土,偏偏小院還安然屹立。

只是這完好的表象下,是內裏的千瘡百孔。

蔥茏花木已盡數絕倒,亭臺樓閣也震下片片瓦礫。皇甫雲所在的院子只剩下一個木頭框架,裏頭除了一人一狐尚且安好,旁的都化為了齑粉。

小狐貍埋在灰塵裏,若不是頭頂的紅丸熠熠閃光,險些要看不見身影。

那一襲白衣的出塵少年人依舊如巍峨玉山,雪色的衣袍不染纖毫灰跡。他俊逸的臉上沒有表情,一雙點漆的眼瞳沉沉凝望着蒼穹。

院外的陣法撐不了多久了。

醫續斷伸手把小狐貍從土礫中提出來,對上那雙心如死灰的眼睛,忍不住晃了晃。

皇甫雲抗議地嘤咛一聲,這聲音帶着脫力後的虛弱,被天雷噼裏啪啦的噪聲遮住,只有他自己聽見了。

“咔——”

庇護小院的光網破碎了。

皇甫雲呆滞地望着那攜帶火光的巨雷,眼中将雷霆之勢一點點慢放……

不知道誰輕輕呵了一聲,高懸在他頭頂的內丹被一把奪去,長長的狐尾剎那便黯淡下來,軟嗒嗒地耷拉垂地。

“小先生?”

內丹攸關性命,皇甫雲卻并不懷疑醫續斷心存歹意。

醫續斷不緊不慢地揮袖向雷霆拂去,那意欲焚毀一切的天雷便如蹴鞠一般又折返九天,像一顆絢麗飛逝的流星。

距離下一道劫雷降下還有一會,醫續斷輕拈那粒紅丸,不知道在沉思些什麽。

“小先生?”皇甫雲不厭其煩地呼喚他。

醫續斷眼波流轉,問他:“吃了紅丸,會變成狐貍嗎?”

他很滿意自己巫族的血統,并不想成為一只狐貍。

而且他只想做巫族的聖人。

皇甫雲愕然與他對視,眼裏噙滿了淚花:“你吞下去,我就活不了了……”

醫續斷自然不會讓他死,只是皇甫雲對那問題避而不答,他也沒有功夫再問。

新的劫雷又降下了。

醫續斷已不再是半聖,法力更是一削再削。若非他潛心研究過渡劫詳略,又借了小狐貍飛升之勢,憑借自身的修為,大概畢生都不會遇到屬于自己的劫雷。

即使遇見了,他也撐不住。

“來——”

小狐貍漂浮在空中,只感到一股溫熱的暖流灌入四肢百骸,他受焦雷折磨的神魂得到蘊養,舒服得輕輕哼出聲。

西北院落裏,那內間卧房中安睡的青年人淩空浮起,掠過滿手血污的松娘與開膛破肚的孔生、還有屏風後焦黑的秦素問,飛向那白衣烏發的少年人。

潛龍在淵,皇氣逐日升騰,只待時機便可翺翔九天。

初龍的皇氣如一柄巨斧,豁然剖開濃重如墨的陰雲。暗沉的天空射出一縷華光,又很快被掩蓋住,回歸昏黃幽暗。

僅僅是潛龍,與真正的人皇相比,皇氣還是不足。

這在意料之中。醫續斷廣袖飄搖,擡手結下一個神秘繁複的手印,祭出藏在丹田中的百草簍。

神農氏為三皇之一,這浩渺無邊的皇氣乍一現世,一聲巨大的龍吟呼嘯而起,頃刻壓住滾滾雷聲。

淡金色的龍魂在雲中盤旋許久,俯身沖入那青年人身軀中。

他纖長濃密的睫毛微微一顫,緩緩睜開了眼睛。

“太子續斷,許久不曾晤面了。”

醫續斷和那流光溢彩的金色瞳孔對視一眼,颔首算作回應。

這是神農氏因斷腸草而死時,依附在藥簍上的一縷怨念。後來神農氏複生,覺得這藥簍大為不吉,才會将它作為賭注,半輸半送轉手給了醫續斷。

巫族百無禁忌,醫續斷并不視此為不祥,每次煉化百草簍都悉心注意,深怕将這縷怨念抹消。

如今也算收取回報的時候了。

以紅丸為陣眼,醫續斷将小狐貍、百草簍和那與炎帝冤魂融彙的初龍身軀,一一放入不同方位,舉手跳起專屬于巫族人的舞蹈。

這舞蹈熱烈而奔放,帶着衣冠之族所不能欣賞的美與力,作為巫族溝通天地、禱祝祛疾的媒介。

這樣的陣勢足以讓天道察覺醫續斷的野心,那雷聲略一停滞,以空前絕後的威勢将剩餘九道劫雷一齊劈下。

這一下滿含殺意,直欲将這膽大妄為的巫族抹殺。

醫續斷長身鶴立,廣袖因灌風而不住搖曳飄飛,連同他缭亂的烏發一道亂舞。

他的眸子格外明亮,望着那十死無生的劫雷滿含雀躍,幾乎要笑出聲來。

巫族不能成聖,所以即使**再強橫,也總被譏諷不成氣候,仿佛任誰都能随意欺侮一番。

可正是這“不成氣候”的巫族,與如日中天的妖族鏖戰數番而不落下風,一舉打下了高居天庭的妖皇。

若天待巫族不公,那便由他們自己殺出一條血路。

醫續斷負手而立,仰頭定定注視那翻騰的雷火,輕輕勾起柔和的笑意。

太公站在高山之上,遙遙向他們張望。

即使身死道消的危機降臨眼前,那少年人依舊淡然閑适,不見丁點慌亂。他如飛蝗流矢般疾射而出,裹挾一身冷冽霜雪,迎頭撞向那巨日般的雷火,炸出一蓬絢爛煙花。

煙花的絢麗短暫而驚豔,這個驚豔蒼生的少年人,也如同煙花一般嗎?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有點晚,我忏悔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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