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嬌娜
那毀天滅地的雷聲終于停止,雲開見日,天地歸複平靜祥和。
普陀寺已然被夷為平地,西面比鄰的單家宅院卻還剩個架子。
羽林軍一行二十人,遠遠望着那飄散煙灰的木架,不知該不該上前翻查搜檢。
“王爺應當……不會在此。”
從四品中騎都尉沈玉林是這二十人的頭領,他一雙眼睛銳利如鷹,輕抿的薄唇洩露出些微紊亂的心緒。
數月前宣王殿下無故失蹤,聖上嚴令封鎖了消息,密令沈玉林率人尋回。
當今天子已是知天命的年歲,膝下卻沒有皇子,與他血緣最親近的便是宣王趙霁。
若是連他也出了不測,京中勢必人心浮動。
沈玉林率羽林軍出宮,從京城一路追查到了浙江天臺,誰知竟趕上天降旱雷,愈發打亂了他們的心神。
天有異象,可是遠在京中的天子山陵崩了?
或是國祚不穩,有奸佞動搖國本?
羽林軍是天子禁軍,只受帝王一人統轄。他們帶着密令出來,就是京中有變也不能輕易折返。
沈玉林穩住了軍心,頂着雷聲在城中一一盤問,才終于在文昌隆哪裏獲得零星線索。
這氣度不凡又出手闊綽的少年人,興許就是宣王。
但此刻,面對眼前的殘朽屋脊,沈玉林抹了把臉,開始祈禱那人僅僅是個富裕人家的公子。
“搜。”
Advertisement
已然來了,無論真假都要探查一番。沈玉林一聲令下,先行進入那座院子。
一地的焦炭已辨別不出原本樣貌,他們四散着各處翻找,折騰了半日只找到幾具小獸的屍骸。
從骨架看應當是貍貓、黃鼠狼之類的。
有人忍不住嘟囔道:“說不準還真是妖怪……”
宮裏最忌諱這些神鬼邪說,沈玉林雙目冷冷一瞪,擡手指向正堂的方位:“去搜查那裏。”
那處的瓦礫土堆比別處都高一些,偏偏屋子的框架都尚在,難免惹人生疑。
方圓十裏都是焦土,也找不到什麽趁手的物件挖掘,索性便解下佩刀,以堅硬的刀鞘充當鐵鍬。羽林郎個個都是身強力壯的漢子,膂力驚人,竟很快便刨開了土堆。
“沈都尉,這有個人!”
沈玉林眉心一凜,快步走上前去:“此人長什麽模樣!”
那羽林郎還來不及搭話,沈玉林已走到了近前,一眼掃見了那人的相貌。
這是個約摸十四五歲的小少年,身量尚不曾長開,瘦巴巴一張小臉,姣若好女。
并不是宣王殿下。
衆人皆松了口氣。那羽林郎探探少年人的脖子,說道:“還有脈搏,應當是暈過去了。”
沈玉林一頓,“将他擡到一旁照料。”
既然出現在這裏,應當知道些天雷的內情。待這消息傳回京城,朝野勢必震動,早日查清也可免去聖上的煩憂。
“看他衣着打扮,像是富貴人家的小少爺。”
羽林郎手指那雙粉底皂角靴,又将他身上布料扯給衆人看。
恐怕他就是那書肆老板錯認成宣王的闊綽公子哥,真正的宣王殿下不知身在何方。
沈玉林擰眉在那未刨完的土堆上望一眼,“接着刨!”
這堆土終究還是沒有刨完,只挖了兩柱香的時間,便把他們心心念念的宣王殿下挖出來了!
沈玉林顫抖着嘴唇跪在瓦礫上,小心翼翼地探到宣王鼻下。
羽林軍每日彎弓射箭,磨出了一手的老繭。沈玉林那布滿粗繭的食指感覺不到呼吸,他心急之下便俯身把耳朵貼了過去。
“沈……”
這聲音極其的微弱,像是長期缺水還帶着點喑啞,沈玉林匆忙直起上身,叩頭道:“卑職中騎都尉沈玉林,見過宣王殿下!”
趙霁渾身酸痛,使不上力氣,費力“嗯”了一聲,又陷入無邊的黑暗。
“留兩個人繼續探查廢墟,其餘人等随我護送殿下回城!”
這些人來得急,去得也快速,很快便下了山,往知府官衙而去。
高山之上,負手而立的白衣少年人如巍峨玉山,靜靜注視着山下行道,直到那隊人馬看不見了才轉過身。
白發的老叟拄着杖,身後跟着個姿容絕世的豆蔻少女,兩人俱望着少年人不說話。
這是唯一一個過了八十一道劫雷卻沒有成聖的人,他從華光中走來,身上衣袍獵獵,眼中含着無盡的憤慨。
嬌娜閱歷淺,感觸沒有太公深。
太公幼年便聽過族人口口相傳的“巫妖大戰”故事,知道原本高居天宮、統禦九州的是妖皇陛下。因不周山下的巫族不肯受管制,與妖族沖突數次,終于爆發了大戰。
據說太陽、太陰兩顆星,也在戰役中被巫族所毀。
太陽星是妖皇陛下的出身地,關乎他的氣運。妖皇因此隕落,妖族的勢力自此一落千丈。
而太陽、太陰關乎世界流轉,巫族犯下大罪,受到了極其嚴酷的懲罰。
十二祖巫死傷殆盡,殘存的祖巫之一後土娘娘毅然以身化輪回、鎮壓血海修羅,贖罪的同時也為巫族留得一條後路。
巫族自此退守一方,再也沒有族人入世。
這位年輕的小先生,勢必在巫族中身份不凡,極有可能是祖巫的嫡系子孫。
越是如此,越不可能成聖。
太公也明白,他肯纡尊降貴教導皇甫雲,也是存了利用之心。他自己不可能有劫雷,便揠苗助長讓皇甫雲早日渡劫,借此為自己争取機會。
單單是狐妖升仙,不會興師動衆降下八十一道天雷。此番危機,全是因醫續斷而起。
可他也切切實實護住了雲兒的性命,還助他平安飛升成仙。
醫續斷不理會太公心底所思所想,淡聲道:“皇甫雲已飛升仙界,過幾日點了官屬,應當便可下界相見。”
狐貍不能當坐騎,高位的神仙們也不興把狐仙當寵物。皇甫雲才飛升,淺薄資歷不夠留在天庭當值,多半還是發到人間做個什麽小仙官。
既然是在人間,和家人團聚也不算違反天條。
太公高懸的心輕輕落下,面上是克制不住的歡喜。他将拐杖一把丢開,雙膝跪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先生大恩大德,老朽父子無以為報,但有驅策,莫敢不從!”
醫續斷避開他的叩拜,面色算不上好。
嬌娜看出些端倪,俯身将太公扶起來,盈盈笑道:“先生的小僮被官差帶走了,可要尋回來?若是先生未曾定下居所,不知可有幸邀您往陝西一游?”
她的聲音清甜嬌憨,尾音微微上翹,莫名撓得人心癢。
醫續斷不為所動,只把眼睛在她身上逡巡一遭,朝太公道:“我與皇甫雲有師徒之誼,這對他雖不算一件好事,卻也是個背景靠山。若是他在仙界有棘手之事,可以告知于我。”
他企圖強行成聖的事,天庭必然已經知曉,雖奈何不得他,卻未必不會遷怒于皇甫雲。
太公見他并不隐瞞自己的私心,心底感慨良多,也越發肯定了他的身份。
他神色愈加鄭重:“先生所言,老朽謹記在心。”
醫續斷從蒼穹盡頭折返人間,便匆匆為秦素問招魂,如今交代完皇甫太公,便沒有什麽事情要做了。
他朝太公颔首致意,腳下生風一躍數丈,如同蒼茫海上高飛的白鷗,一息間便去得遠了。
嬌娜目送他遠去,心底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失落。
自她漸漸長開、顯露了驚人的美貌,便一直活在異性的眼眸、心尖,連家中長輩也格外看重疼寵于她。
可是出門一趟,不但被堂姐阿松小勝一回,還被這個尊貴本事的少年人視若無物……
狐貍喜歡把巢穴選在墳墓裏,太公與嬌娜也是如此。他們随意挑了一個建在風水寶地上的古墓,匆匆安歇下。
太公記挂兒子,一直睡得不安寧,聽到嬌娜衣料摩擦的聲音,便道:“娜姑,早點睡下,明日還要趕路。”
嬌娜沒有回應,片刻後傳來悠長連綿的呼吸聲。
太公只當她是睡了,不多時也沉入夢鄉。
古墓外鬼影飄忽,踏着清冷月色獨行在枯黃秋草中,一身冷漠孤清。
嬌娜躺在石棺裏,朦朦胧胧發起了夢魇。
她夢到自己是一只初生的小狐,眼睛還不能視物,只聽見一個溫柔的聲音哄她吃奶。這聲音有些熟悉,她一時想不起是誰,卻也乖順地張開嘴,吸吮起乳汁。
有道粗犷的男聲道:“這是咱們第一個女兒,便取名叫松娘。”
松娘?
嬌娜愣在那婦人懷裏,想起這是六伯六嬸的聲音。
她怎麽會成為松娘呢?
這夢比她想象中的更漫長,嬌娜作為“松娘”一點點長大,甚至見到了剛出世的“嬌娜”。
“嬌娜”是個通體雪白的小狐貍,笑起來天真又甜蜜,性子裏還有幾分爽朗潑辣。
可是“嬌娜”總是要壓過她的風采,奪去一切她喜歡在意的東西,甚至是她唯一戀慕過的夫君孔生。
“松娘”泣血掩埋了兒子小宦的屍體,望着如血的殘陽滿心哀恸。
這悲歡都不是她自己的,不過幸好一切都結束了。
嬌娜來不及咧開嘴,忽然眼前一黑。
“乖,娘親給你喂奶。”
作者有話要說:
《嬌娜》的故事結束啦!
松娘自殺成為了一只狐鬼,而她對嬌娜的報複就是一直陷在“松娘”的夢裏椎心泣血,循環往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