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畫壁

朱子闊還有些頭重腳輕, 腦子裏渾渾沌沌的,好半天才睜開眼睛。

他茫然望一圈四周,視線在孟龍潭和陳啓文臉上一一掃過, 停在那老僧慧淨身上。

“你……你……”

他腦中如驚雷乍現, 想起這和尚在幻境裏宣講佛法的場景, 駭然道:“是你害我!”

慧淨無喜無悲, 定定在他身上望一眼,轉身消失不見。

這一眼蘊含許多深意, 卻又仿佛什麽都沒有。旁觀者看不清楚,朱子闊卻瞧出了一點失望。

這人,是誰?

他心裏糊塗,縱欲太過又受驚過度的身子酸乏無比,扶着柱子重重喘口氣, 才看向端坐的白衣少年人。

“這位又是誰?”

孟龍潭看他臉色蒼白、額頭冒汗,可憐他的同時又有些惱他不檢點, 聲調就沒有往日那般親熱:“這是陳生的朋友,是個杏林大夫。”

朱子闊又仔細打量一番,見他生得絕世俊美,輕輕抽口涼氣。

但相貌好不代表醫術好, 大夫還是要老邁的才放心。朱子闊不敢讓他看診, 怕被他看出端倪,便生硬地轉移話題:“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還不曾過午。”孟龍潭伸手扶他一把,讓他坐在蒲團上。

“距咱們來這寺中,過了幾日?”

“一夜。”

朱子闊心裏驚疑, 他在那幻境裏與小環纏綿了三四日, 外間才堪堪過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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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前聽“黃粱夢”只覺得荒誕不經,哪有夢裏已過了一生, 外頭的黃粱飯才煮熟的。可如今輪到自己身上,又由不得他不信。

他張張嘴,不知道怎麽解釋自己失蹤的這一夜,見孟生等人并不追問,不由暗喜。

韓三買了飯食回來,全在荷葉裏包着,一進門見到朱子闊,腳步微微一頓。

若無其事地将荷葉包遞給陳啓文,韓三低聲道:“王爺該從宮裏出來了。”

這寺裏的人看着沒有一個簡單,王爺千金之軀,不能來此冒險。即使真要追查擄走王爺的兇手,那也是羽林軍的事,不該堂堂宣王親自來冒險探查。

陳啓文把飯食分下去,遞了一壺清水給醫續斷,“先生潤潤喉嚨。”

他直覺醫先生不吃這些東西。

醫續斷接過水囊并沒有喝,陳啓文卻還是有些說不明的高興。他拉着韓三往殿外走,腳步都輕快得不像一夜未眠。

“我的身份還不曾查明,跟在王爺身邊,你們也不能安心。”

韓三一愣:“你的意思是?”

“我不想再回王府了。”陳啓文回頭看一眼那白衣如雪的少年人,“如果你們不放心,也可以派人監視我。”

宣王對陳生态度暧昧,韓三不敢做這個主,只答應把這意思禀告上去。

“王府裏吃穿用度一切都好,你竟也舍得?”

“我想追随醫先生。”

韓三看着那個出衆的少年人,心底唏噓了一聲。

過了午,有宣王府的馬車上山。

駕車的是沈玉林,兩側還跟着裝備精良的骁勇禁軍。

陳啓文看着這陣勢,知道宣王還是親臨了。他上前拱手一揖,見那織金軟簾揭開一角,便道:“山上風大,王爺還是不要下來了。”

那簾子又垂下來,被山風吹得搖擺不定。

見宣王沒有出來的意思,陳啓文松了口氣。醫先生品貌絕世,要是被趙霁看上,不知道要出什麽事。

“啓文,本王來接你回去。”

趙霁的聲音有些疲憊,陳啓文躊躇道:“小生……不想再回王府了。”

裏頭的人良久不語,忽然一掀簾子,露出趙霁青黑的眼圈:“為何?”

他像是也一夜未眠,陳啓文猜測是和皇帝有什麽争執,便垂頭放軟了态度。

趙霁執着問:“為何?”

陳啓文不願說出醫續斷,咬唇道:“府裏不自由。”

趙霁一怔,在沈玉林的攙扶下落了地。

“你想怎麽自由?你讀四書五經、考取功名,就為了圖個自由?”

他的語氣平和舒緩,臉上也沒有怒氣。

陳啓文嘆口氣,坦白道:“小生不好龍陽。”

趙霁瞪大了眼睛,卷翹纖長的睫毛一顫一顫的,襯得瞪圓的眼睛平添三分妩媚。

“誰、誰好龍陽了!”

他捂着胸口平複驚吓,“本王是看你可憐,又喜歡你文采人品。你……你當真龌蹉!”

陳啓文見他神色不似作僞,對于被罵“龌蹉”也不大在意了。

“小生有罪,還望王爺寬宏。”

光天化日之下,當着衆多禁軍的面,誣賴堂堂王爺有斷袖之癖,這怎麽也是個要進刑部大牢的罪狀。

趙霁忿忿瞪他一眼,見他身姿嬌小,五官精致,隐隐有股女兒姿态,忽然臉一紅。

“王爺?”陳啓文擡眼瞧他。

趙霁咳一聲,正色道:“聽你說這寺裏有古怪,本王帶了禁軍來圍剿賊子。”

賊子……

陳啓文看一眼恭敬站在寺門口、和孟龍潭并肩而立的朱生,不知該怎麽向趙霁解釋。

沈玉林見他露出為難神色,眉頭一蹙:“臣請去一探究竟。”

趙霁點頭允了,沈玉林領着一隊禁軍好手,殺氣騰騰的往寺裏去,迎面瞧見門框旁閑閑倚靠的少年人,輕輕眯了眯眼睛。

醫續斷淡淡回視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向趙霁和陳啓文。

這兩人竟意外的相配。

陳啓文小聲把朱子闊的事說給趙霁聽,也不管他信不信,又低聲道:“那老和尚有古怪,必須把他找出來。”

“恐怕是他特意引朱舉人去的。”趙霁屈指在掌中叩叩。

他自己都經歷了極其古怪詭異的事情,哪裏還會質疑陳啓文。只是這朱子闊不過是個平凡的趕考舉子,為何偏偏是他?

想不出個頭緒,趙霁便先放在一旁,靜候沈玉林的結果。

沈玉林在裏面搜查一番,并不曾見到有人生活過的痕跡,證明那“暫住”的慧淨和尚所言不實。

只是除此之外,也沒有旁的線索了。

疑點全歸在慧淨身上,趙霁命令張榜通緝此人,又把目光投向朱子闊。

他是有功名在身的舉子,又算個苦主。趙霁沉思片刻,命護衛将他二人送去給京兆尹。

他到底只是一個閑散宗室,插手太多也不好。趙霁嘆一聲,擡手按按額頭。

“你不回王府,預備在何處安身?”

陳啓文道:“我也不知道。”

他和宣王一起出現在天臺縣,這疑點還沒有洗清,皇帝是不會放他溜出眼皮子底下的。可是醫先生雲游四海,不像是會久留京城的樣子……

冬日天黑得早,這一番折騰下來已暮色四合。

沈玉林在研究那古怪的牆壁,護衛們點起火把,拱衛在宣王殿下身旁。

趙霁為陳啓文緊緊披風,有些為他發愁:“你不知道去哪,為什麽不能在王府多待幾日?”

“我想跟随一位先生。”

趙霁并不是一個殘暴的王爺,從來不幹魚肉百姓的惡事,雖然有些宗室子弟的驕矜,但總體是個很随和寬容的人。陳啓文打消了他斷袖的疑慮,對他不再有芥蒂,倒願意說實話了。

“什麽樣的人,讓你連宣王府的潑天富貴也舍下了?”趙霁心裏有些不平,皺着眉頭看他。

陳啓文笑一聲,回頭去找尋醫續斷的身影。

寺門前站滿了禁軍,個個手舉火把,照得亮如白日。陳啓文有些夜盲,卻也能看清各人身上的衣飾,一個個細看去,竟沒有那雪色的挺拔少年人。

“呀!”

他疑心醫續斷不告而別,慌忙奪過一根火把,望着茫茫夜色卻不知道朝哪裏追。

趙霁見他滿身落寞,小心問道:“可是出了什麽事?”

“醫先……公子……”

陳啓文腦子一痛,捂着額頭說不出話。趙霁攬着他的肩膀,還要再問,卻見沈玉林匆忙跑來。

“王爺,那個古怪的白衣少年跳入牆中看不見了!”

“醫先生!”

陳啓文一把推開趙霁,拔腿往寺裏去。

趙霁被他推個趔趄,扶着沈玉林的胳膊才站穩。他擡手制止了沈玉林的呵斥,問道:“那牆壁可看出什麽?”

沈玉林搖頭,“卑職眼拙,怕是要另外派人來看。”

趙霁猶豫一瞬,“本王去看看。”

“王爺不可!”沈玉林跪倒在地。

這樣多的禁軍,該當無事。趙霁望着那空曠的古剎,邁腿往裏走。他是王爺,是天家子孫,鬼神遇到他該當退避才是。

沈玉林無法,只能從地上爬起來,追着他而去。

皇上都擰不過宣王殿下,何況是他這區區的中騎都尉。

趙霁自幼養在皇城裏,唯一一次出京,還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宮裏的人都愛念佛抄經,他跟着耳濡目染,建府之後也偶爾往護國寺去。

見慣了護國寺的巍峨氣派,再看這破敗的山間野寺,便更覺得處處鬼魅。趙霁聽着身後整齊的腳步聲,知道沈玉林領着一隊禁軍,這才昂首闊步、維持住皇族的尊嚴。

趙霁走到院中,忽然問:“這是何物?”

沈玉林望一眼他手指之處,“這是志公禪師,俗家姓朱,乃南朝時的得道高僧。”

趙霁在那鳥爪般的手足上又看一眼,“看起來不大慈悲。”

在佛寺裏指責出家人不慈悲,聽起來有些不敬。只是說這話的是宣王殿下,又是無人的野寺,誰也不會說什麽。

沈玉林在那志公像上看一眼,對王爺的話深以為然。

眉眼神态确實少些慈悲。

殿裏點了臂粗的牛油蠟,很是亮堂。趙霁見陳啓文站在牆壁旁,忙跨步朝他而去。

“啓文。”

陳啓文回頭,“王爺怎麽進來了,這裏不安全。”

趙霁擺擺手,見大殿上還供着佛祖,合掌拜了拜,“本王帶着人,不妨事的。”

陳啓文把手裏的香茅分一半放進他懷中,囑咐道:“不要亂走動,有什麽不對就喊人。”

見他這樣小心,趙霁感動之餘,也慎重起來:“本王知道了。”

陳啓文記挂着醫續斷,又扭頭去瞧牆壁,透過缭繞缥缈的雲霧,找尋熟悉的身影。

這一回卻沒有昨夜那樣輕易,仿佛是畫裏的人做了準備,不肯再被外界探視。陳啓文不死心,比照着記憶,一點點慢慢看過。

沈玉林忽然道:“王爺可是哪裏不适?”

陳啓文扭頭,見趙霁玉白的臉上泛起紅疹,吓了一跳。

“這是什麽毒物!”

沈玉林将搖搖欲墜的宣王扶住,伸手将那香茅取出,一把擲在地上。

他們進來探查的時候,并沒有見那牆壁有什麽異樣,也就不知道這香茅的作用。陳啓文見那草葉散落在地,卻把心一揪。

“中計了!”

他撲過去拉趙霁的胳膊,卻連他一根手指都沒碰到。

“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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