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畫壁
姑娘們跟着小環出來, 全躲在暗處聽兩人說話。
這書生滿身窮酸氣,話倒中聽,不像是個負心薄幸的人。月蘭對比過幻境裏的生活, 心裏倒肯放小環随他出去。
只是需要好好籌謀一番。
朱子闊一見許多曼妙女子湧入, 吓得将小環松開, 漲紅面皮道:“小、小生失禮了……”
月蘭笑一聲, 領着衆人為小環梳妝打扮,将發髻盤成婦人模樣。
小環心裏忐忑, 見姐姐們并不責罵,一時紅了眼眶。
“月姐姐……”
月蘭避開朱生,低聲道:“莫怕,姐姐們想法子,讓你們離開這腌臜地。”
裝扮後的小環更加豔絕人寰, 朱生又聽她說肯随自己回家,心底便将她視作了妻子。
他兩人含情脈脈, 月蘭知趣的合上門,領着姊妹們回到閣中商議。還沒有商議出結果,便聽外頭一陣響亮的腳步聲,摻雜着鐵甲摩擦的金戈聲。
月蘭深吸一口氣, 将扇子放回梳妝臺上, 理理衣襟帶衆人出去點卯。
“全都來齊了?”
金甲神魁梧黧黑,個個兇神惡煞,襯得如花似玉的美人們愈加可憐無助。
月蘭道:“已經到齊了。”
“有下界凡人闖入幻境,你們之中可有包庇藏匿的?若是知情不報, 就是自己找罪受!”
“不曾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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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甲神不知信不信, 将她們挨個瞪視片刻,由往別處搜查。
月蘭維持着面上的鎮定, 等進了門才抖着手低喝道:“快把小環召回來!”
小環悄悄推門進來,“姐姐,我在這。”
她剛與朱生親熱完,聽見外面的動靜連忙遁逃回來。
月蘭見她平安回來,微微放下心,又問:“那書生呢?”
“我教朱郎躲在床下,應當無事。”
“他姓朱?”
月蘭皺起眉,“可問他是哪裏人?”
小環漲紅了連,垂眼搖搖頭。她和朱生才相識兩三日,只顧着……哪裏想得到問這些。
姊妹們不解道:“朱姓很是尋常,月姐何故多問一句?”
“這幾日來宣講佛法的志公禪師,你們可知道他俗家姓什麽?”
衆人“呀”一聲,“莫非是姓朱?”
月蘭風月場上的恩客多,探聽到的事情也比衆人更博雜。
她心知這幻境是老爺用來纾解欲望、籠絡人心的酒池肉林,來往的男子更無一不是身份貴重,素日伺候的時候便事事留心。
“這朱生來的蹊跷。”月蘭摸摸小環的秀發,“這丫頭一點微末法力,還能真将他引進來?怕只怕背後有人出手,刻意教他進來。”
小環聽不懂,只茫然望着她。
衆人卻倒吸一口涼氣,“這人圖什麽呢?”
月蘭搖頭:“這一切只是我的猜測,暫時還無法查證。咱們現在最緊要的,是把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出去。”
老爺規矩重,金甲神手段更是無情,倘若事發,她們怕是全完了。
姑娘們慈愛地望着小環,沒有人畏懼退縮。
她們的年華全耗在男女歡情上,出賣可以出賣的一切,讨好自己的無數恩客。她們的容顏已和**一起腐壞糜爛,但靈魂不曾沉淪。
小環就是她們不曾忘懷的自己,是她們對自己人生的另一種想象和寄托。
如果小環的人生毀了,這比她們自己魂飛魄散還要殘酷可怕。
小環不能理解姐姐們這份愛護背後的深意,卻還是感動得熱淚盈眶。她心裏沉甸甸的,有些說不清的惶恐。
她就這麽和朱郎在一起,是否太過輕率?
離開從小生長居住的幻境,沒有姐姐們陪在身邊,她又該怎麽過自己的日子?
要是事情敗露,朱生肯不肯和自己慷慨赴死,會不會心生怨恨?
她賭上所有姊妹的身家性命,就為了一個朱生,這值得嗎?
小環臉上滿是淚水,無聲的痛哭一場,為這艱難的世道和幼稚不成熟的自己。
山間野寺幽靜冷寂,陳啓文和孟生站了一夜,扶着柱子略歇歇腳。
“先生,咱們要救人嗎?”
依他之見,朱子闊怕是樂不思蜀了。
醫續斷端坐一旁,瞥一眼恍惚的孟龍潭,這才回答陳啓文的問話:“朱生無事。”
孟龍潭不算清高傲岸,但也是個端方守禮的人。他眼見朱生孟浪輕薄,并不是他自诩的正人君子,深感對這友人實在不算了解。
“那位姑娘她……”
他雖聽不見朱生與她說了什麽,也避諱不敢看他們淫樂狎昵,但那小姑娘一派天真純稚,分明是不通世情的樣子。
一群嬌滴滴的女子被威武壯漢看管,想也知道會被脅迫亵玩。她本已是浮萍一般的可憐弱女子,現在又對朱子闊生了情,怕是要铤而走險。
醫續斷沒有回應,而是看向疾奔上山的韓三。
韓三對上那雙清泠冷冽的鳳目,腳下一頓。他們原本是近身保護帝王的羽林軍,現在又跟在極可能成為太子的宣王身邊效力,看慣了天潢貴胄的威勢,原本不該被個白身的游腳大夫震懾住。
但這人只平淡的一眼,竟叫他心底忽然生了怯意。
陳啓文不知道他心裏的驚詫,揚聲問:“王爺怎麽說?”
“王爺入宮去了,沈大人稍後就到。”韓三不着痕跡地側側身,避開那白衣少年人的目光。
沈玉林不信陳啓文,怕這是針對宣王的一個圈套,要禀告天子之後才敢做決斷。
陳啓文點點頭,“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趙霁身份特殊,這顧慮也可以理解。
他扭頭去看醫續斷,溫聲問:“先生餓不餓,可有什麽想吃的?”
朱生沒有性命之憂,他便不大擔心這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相比之下,這莫名讓他安心的少年人更重要。
醫續斷經過天雷淬煉,原本就強橫的**愈發精悍,也就更容易腹中饑餓。但這山裏沒什麽好吃的,真正的珍馐美馔都在那壁裏,而美食是值得等待的。
孟龍潭和陳啓文卻是凡夫俗子,他們空站了一夜,早就疲累不堪,如今日頭高懸,肚子裏的鑼鼓就沒完沒了地響了起來。
宣王看重陳啓文,韓三不敢怠慢,腳下一轉又往山下尋覓食物。
大殿裏又只剩下三人,孟龍潭昏昏欲睡,挂心着朱生卻不敢真閉眼安睡。他困乏得厲害,吹着穿堂冷風,尋陳生說話。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敘,說着說着又轉回那牆壁上。
“這究竟是個什麽妖怪,為何偏偏要害子闊?”
陳啓文糾正道:“先生說朱生無事,便不算害。”
他們都沒敢細看朱生和小環如何親熱,卻也想得到那醉人的香豔場景。只要那女子不害他,這就是白得的一場豔福。
朱生的氣息和別人不一樣,又有醫續斷的保證,陳啓文早就認定了他不會有事。
孟龍潭一心高中做官,平日讀書很是刻苦,論起志怪閑書并不算精通。但他幼年時,也常聽村裏老人們說些怪誕奇事,神神鬼鬼都知道一些。
“或許是那女子慕少艾,見子闊風流品貌,心生愛慕,這才效仿襄王神女,雲雨高唐?”
陳啓文冷笑一聲。
他們看的真切,可是朱生先失了禮,對人家姑娘動了手腳。
那少女還垂着發,至多不過十四歲。十四歲的女孩子,即使再聰慧有城府,在風月上能懂些什麽?被那浪蕩的男子一勾,哪裏是對手。
孟龍潭是土生土長的士子,雖覺得朱生行為不算君子,卻還是認定小環自薦枕席。
他并不曾指責小環不守婦道,但還是讓陳啓文略感不适。
這不應該。陳啓文默然,他自己也是男子,這世道保護男子風流不負責的權利,他應該感到高興才對。
但偏偏他只想着那個稚嫩的小姑娘,想着她的可憐和愚蠢。
但願她慧眼如炬,并不曾看走眼。
懷裏的香茅經過一夜時間,葉尾發卷有些幹枯。陳啓文攥在手裏,又往那壁上看。
壁裏仿佛是黃昏時候,一群天姿國色的美人身穿華服,聚在一塊排練歌舞。那隊列的最末,站着個身量不足的女子,頭上梳着高翹的螺髻,不再是垂發的模樣。
陳啓文循着畫上的亭臺找去,在那間小巧的精舍裏,發現了朱子闊。
他蜷縮在床下,臉上滿是驚恐,一牆之隔的院裏,站着烏泱泱一排的金甲神,正兇狠地拍着牆。
他被發現了?
陳啓文偷着觑一眼醫續斷,見他衣袍輕緩舒展在地,端坐在蒲團上的身子,挺拔如蓮臺上的雕像,閉着眼睛仿佛老僧入定,分毫不在意外界的喧擾。
他不出手,又是誰來搭救朱生?
陳啓文凝神再去細看,見那牆已被砸出好幾個窟窿,有個臉上帶疤的金甲衛士探頭去看,發現了朱生露出來的一截衣裳。
這屋子的門窗被小環從裏面抵得死緊,她自己都是穿牆出去的,那些金甲神也不多費口舌,直接就把牆砸開幾個洞。如今看見了衣角,更不可能善罷甘休。
老爺今夜大宴,出了纰漏他們誰也別想活。
朱生捂頭縮在床下,聽着他們的辱罵和獰笑,甚至覺得那呼吸聲都吹到了耳邊。他心裏驚駭萬分,想着這條命怕是沒了,不由怨恨上小環。
如果她不拉自己進來,或者早點把他送出去,哪裏會有這樣的禍事!
“這雜碎就躲在床底下。”
金甲神湧進那小小的屋子,對着低垂的床幔嗤笑一聲:“是哪個浪貨私會的他,竟這樣饑渴?”
人群裏一陣哄笑,挨個說了許多名字。
“別是月蘭那賤人?她對老爺們倒是浪得很,輪到咱們就跟木頭似的,只知道挺屍。”那人說着啐一口,“裝什麽貞潔烈女呢,個小娼婦。”
“行了。”有個人出聲,“先把這雜碎拉出來撕了,再去找那蕩|婦去火。”
朱生聽到這裏,駭得肝膽欲碎。
陳啓文定定看着這一幕,也跟着提起了心。
“失禮了。”
那灰衣的老僧飄然而入,正是無故消失的慧淨大師。他不在意陳生和孟生的目光,朝醫續斷擡手一禮,拂袖朝那牆壁上一勾。
“朱施主,你的游伴擔憂多時,該回來了!”
這聲音蒼老渾濁,又有些暮鼓晨鐘的悠遠味道。陳啓文拿不準他是妖僧還是聖僧,拉着孟龍潭一齊朝醫續斷身旁靠攏。
金甲神粗大的手已探到面前,朱子闊張嘴剛要叫喊,忽然身子一輕。
有股力道在牽扯着他,朱生六神無主,回頭見和小環恣意歡好的床榻已被掀翻,十幾個殺氣騰騰的壯漢在屋中摔砸翻找,忙把眼睛一閉。
“子……子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