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畫壁
入了冬, 京城開始轉冷。
每到大晴天,總有幾個閑人懶洋洋坐在朝陽的牆根下,私語幾句鄰家的閑話, 慢悠悠打發這惬意懶散的光陰。
沈玉林筆直地站在城門口, 手持紅纓**, 焦黃着一張臉, 除了魁梧高大一些,和尋常的城門小兵沒什麽兩樣。
他已經不是從四品中騎都尉了。
朔風吹得勁, 但曬着冬日驕陽并不覺得冷,沈玉林呼一口白氣,發覺這樣的日子也很不錯。除了家裏的婆娘吵吵鬧鬧,一會嫌棄他沒用、要帶孩子回娘家,一會又怕他自己一個人會餓死、找借口不肯走。
銅鑼聲響了幾聲, 幾個王府的小吏靜了街,大聲喊着“肅靜”、“回避”。
宣王府的馬車緩緩駛出城門, 沈玉林眼觀鼻、鼻觀心,并不探頭張望。
自從皇上把他貶來守城門,宣王爺天天都要出城一回,巴望着聖上能心軟, 至少別把“沈玉林”這號人忘了。
禦前從來不缺得力的人, 何況他還是個犯了錯的庸才。皇上要是想不起他,他這輩子都要守城門度日了。
這是宣王爺的好意,裏頭或許還有一點愧疚。
“沈大人!”
那馬車停在城門外,簾子掀開一陣, 仿佛裏頭的人吩咐了什麽。有個長史抱着個尺長的木盒跑來, 臉上笑吟吟的,還和從前一樣熱絡。
沈玉林望着那漆黑的木盒, “這是……”
“這是王爺贈沈大人的,”長史把木盒遞到他手裏,又壓低了聲兒:“陳秀才也有東西,悄悄送到您府上了。”
沈玉林道了謝,目送那長史回到隊伍裏,再随着車架慢慢走遠。
下值交班時,已到了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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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林不能騎馬,便步行往家裏去。他一邊思量着夫人今日是罵他還是心疼他,一邊打開了那個木盒。
裏頭是件折疊好的冬衣,外頭的料子很是尋常,裏頭卻縫着上好的水獺皮。
王爺什麽都好,就是心腸軟。
這擱旁人身上是好事,皇家子弟身上,就不見得好了。
他嘆一口氣,擡眼正見孩子們在家門口玩耍。
他婆娘擡手潑了洗菜水,也不看他,“飯烹好了,菜一會就好。”
沈玉林笑一聲,知道她今天不罵人,便把兩個孩子摟進懷裏,帶着他們往飯桌上去。
桌上已放了一碟鹽豆子,一盆冒熱氣的黍米飯,還有一壇未開封的酒。
“這是陳秀才送來的,說是自家釀的,直接就能喝,不用窖藏。”他婆娘站在門口,也不進來,低着頭想心事。
這樣的日子其實也挺好的。雖然老沈被貶這事兒,害她一出門就被街坊四鄰笑話,可一家人總算能好好吃頓飯了。老沈不用過刀口舔血的日子,孩子們能有父親在身邊陪伴,她也不用怕他哪天就短命沒了……
她心裏想開了,也不再對沈玉林橫挑鼻子豎挑眼,麻利地做好了菜,給沈玉林滿上一杯酒。
這酒很是清亮,有些像米湯的樣子,和他們平日喝的酒水不大一樣。
沈玉林拍拍她的手,小酌起來。
他一直喝到月上中天,孩子們都睡了,只有夫人還坐在一邊,對着燭火納鞋底。
其實他們還沒有困窘到這個地步,只是她說要按一輩子守城門的俸祿來盤算,把仆人們都辭退了,吃穿也儉省許多。
不能不給孩子們留點老婆本
沈玉林胡思亂想一陣,輕輕嘆口氣:“王爺不會讓我一輩子屈在城門邊上的。”
“我曉得。”這不妨礙她折騰他。
沈玉林笑一聲,“原是我沒保護好王爺。”
王爺是什麽身份,豈是可以輕易涉險的?他不能死谏阻攔,由着王爺往那寺裏去,就是他無能。
那日丢了王爺,若不是靠陳啓文力挽狂瀾,他如今就不是在城門口喝西北風,而是一家老小排隊喝孟婆湯了。
這酒甜甜的,喝多了卻有些醉。他迷離地望着窗外,想起那日的事還有些想笑。
王爺一丢他就圍了寺,立刻打發人去宮裏報信,誰知那消息才遞上去,聖上還沒來得及震怒,王爺又回來了!
王爺被妖法迷了心神,記不清時辰,陳生卻說在裏頭過了兩夜一天。他們倆是前後腳進牆裏去的,時間應當差不多。
可沈玉林在外頭,只知道王爺丢了不足一個時辰。
皇上也覺得驚奇,為此還召了京裏有名的佛道去問。
大抵是因為妖界和凡間不同吧。
沈玉林帶罪去毀壞那妖牆,卻見好好兩面彩繪的牆壁早已轟然倒塌,問起包圍在寺外的羽林郎,全沒聽到動靜。
護國寺派了好幾百和尚出來,把那殘破的牆壁勉強拼湊了一下,預備在牆邊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陸道場。
沈玉林帶着皇帝派遣來的特使圍觀,将那拼好的牆面看了個清楚。
那裏頭的畫不是之前的模樣了。
原本西面牆上畫的是僧人宣揚佛法,東面是天女散花。如今那西面的成了一只負傷的老鷹,東邊卻是一條被扒皮抽筋的大蟒。
沈玉林不敢隐瞞,全都報了上去。
護國寺的和尚一盤算,指着院裏鳥爪怪相的志公像道:“這是我佛慈悲,由志公禪師降妖伏魔,解救宣王。”
依着他們的意思,那鷹就是勇武仁慈的志公,蟒自然便是擄走王爺的禍端。
皇帝半信半疑,把善後的事派給了護國寺。
宣王只有些神思不屬的小影響,被壓在宮裏接受太醫的調理。總領護衛之責的沈玉林被貶去守城門,救援有功的陳啓文則被圈在了王府裏。
等宣王被放出宮,調查陳生的人也回來了。皇上見他确實出身清白,也不再為難于他,賜了百金作為獎賞,還暗示了三年後的科舉。
這一下,就只剩沈玉林還苦哈哈的。
禍是三個人一起闖的,只有他落了難,另外兩個過意不去,就一直想法子彌補他。
宣王折騰了半個月,眼見到了新年,皇帝不想他天天去城外吹北方,開個恩又讓沈玉林官複原職了。
家裏又用上了仆人,每餐都能有葷有素、吃白米飯了,孩子們也得了宣王府的年禮,高高興興地辭舊迎新。
沈玉林見夫人在外頭耀武揚威了一整天,回到家關起門卻并不十分高興,不由搖頭嘆了口氣。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古人誠不欺我。
鞭炮聲噼裏啪啦的響起來,家家戶戶都是和美歡樂的笑聲,連街道兩邊白皚皚的積雪,都仿佛染上了喜慶的紅色。
醫續斷接收不到這種快活的氣氛。
他坐在自己新開的小醫館裏,還是那身雪色簇新的廣袖白衣,一頭漆黑濃密的烏發披垂,對着一杯煙霧缭繞的香茗,一邊看書一邊吃肉幹兒。
小環咽咽口水,巴巴瞧着那張薄唇不停開合、咀嚼,委委屈屈地為他續上一杯熱茶。
“餓了?”
小環點點頭,矜持地問:“這是什麽肉?”
“這是你們老爺。”醫續斷翻一頁書,撚着一根小指長的肉幹給她瞧。
小環一愣,望着那紅彤彤裹着辣椒籽的小肉幹,怎麽也聯想不到陰鸷可怕的柳老爺身上。
“醫先生,小環,快來吃飯了!”
小環眼睛一亮,快步抱住那溫柔娴靜的絕美女子,“月蘭姐姐,都做了什麽好吃的?”
月蘭點點她的鼻尖,領她到八仙桌前看,“都是你喜歡的菜,還有陳公子新釀的米酒。”
米酒甜甜的,小環也被準許喝一點。
陳啓文把一陶罐焖雞湯擺上桌,燙紅的手指摸着耳朵,感嘆道:“這雞也不知道誰送的,比咱們自己買的都肥美。”
宣王去宮裏領宴,他就溜出來陪醫先生和月蘭她們過年。
三個人圍着桌子坐下,等着醫續斷過來開席。
少年人并不能領會她們的殷勤盼望,吃完一碟子月蘭親手炮制的香辣蛇肉幹,合上書站起身,推門往外頭去。
陳啓文給小環盛上湯,眯眼笑道:“醫先生怕是吃飽了,咱們不管他。”
小環只管埋頭苦吃,月蘭和陳生對飲一杯,笑顏格外溫柔。
院子裏的雪堆了有半腿深,醫續斷緩緩在雪上踩過,并沒有留下絲毫鞋印。
月色和雪色之間,一只赤色的小狐貍跳躍蹦噠,留下一串小巧的梅花印記。
它蹲在醫續斷腳下,偷偷踩住他拖地的袍角蹭爪子:“小先生,學生送的年禮好不好吃?那可是今年上供給本狐仙最肥的雞!”
“你要問小秦。”醫續斷揪着耳朵把它拎起來。
小狐貍撲騰兩下爪子,咧嘴作個笑模樣,“現在是小陳。”
它的毛色亮滑柔軟,模樣生得也可愛,笑起來有些憨。醫續斷将它放在膝蓋上,随手摸了幾下。
“單公子無罪釋放,你該放心了。”
小狐貍哼唧一聲,被摸的有點舒服,“小先生在京城待多久?”
醫續斷想一想,“暫時不走了。”
小狐貍微微驚奇,聽着風裏傳來的說話聲,乖巧趴在他膝上,嗅着那淡淡的草藥清香,舒服地打個呼嚕。
“月蘭是狐族人,我想帶她回族裏,還有那些漂亮的小姐姐——嗯,摸這兒……”
醫續斷在它脖子下撓撓,扭頭看窗裏觥籌交錯的三人。這樣其樂融融的畫面,對他而言有些陌生,但不算排斥。
“這個給你,”他從袖子裏取出一顆蛇珠,挂在小狐貍毛絨絨的脖子上,“算……壓歲錢。”
小狐貍驚喜地翻個身,把柔軟的肚皮對着他,兩個小爪子捧着圓滾滾的珠子,開心地眯起眼睛。
龍珠在颌,蛟珠在皮。這珠子是它們畢生修為凝煉而成,得到了自然受益無窮。蛇的寶珠藏在嘴裏,小先生把柳老爺的皮都剝了,肉做了小食,自然不會落下這個大寶貝。
只是它怎麽也想不到,小先生會送給自己!
小狐貍高興地跑了兩圈,回到醫續斷身邊,兩只前爪扒着他的腿,眼睛晶晶亮:“小先生,我前幾百年的壓歲錢什麽時候補上!”
“想的倒美。”
少年人提溜着小狐貍,慢悠悠在月下散步,身後是不絕于耳的鞭炮聲,他是熱鬧裏一成不變的冷清。
——也許并不是一成不變。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的想法是除了小環,其他的姑娘們都香消玉殒。想想舍不得月蘭,就幹脆大團圓合家歡吧!
沒有姓名的皇甫公子:給您拜個早年,壓歲錢拿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