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蛇人
這一年照舊是天下承平、海晏河清的一年, 從宮裏到宮外都是濃郁歡快的年味,一直鬧到正月十五元宵燈會。
趙霁從除夕就被拘在宮裏領宴。他的太子名分沒有定下,但皇帝一年老邁似一年, 膝下仍舊沒有兒子, 撇開一幹宗室不問, 單把他帶在身邊, 是為了什麽?這已經是衆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宴飲到了末尾,各處都點上了燈, 皇帝推說累了,諸人便都恭肅地出了宮門。
趙霁看着天際的絢爛煙火,回首望一眼巍峨宮禁,低聲吩咐沈玉林:“去瞧瞧啓文在玩什麽。”
沈玉林應一聲,車頭便轉了方向。
趙霁攏手坐在馬車裏, 閉目想着心事。太|祖皇帝與當今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那時他還在生母腹中、不知男女, 太|祖皇帝沒有子嗣,這皇位便鄭重交托給了當今。
兄終弟及,如今又……
想到皇上那暗示他早日傳承香火的話,趙霁嘆了口氣。
小篆香在螭金小鼎裏幽幽焚燒, 趙霁一恍惚, 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一張清麗脫俗的臉。
其實他到現在都是迷糊的。沈玉林被貶,說是護衛不利,可他怎麽被擄、又是怎麽被救,都影影綽綽記不清了。
只記得陷在一個極可怕的地界, 有個極熟悉的女子要來相救。
這人是誰呢?
離了宮門那段路, 漸漸便有人聲傳來,仿佛從清冷的天宮下到凡間, 有了鮮活的人氣兒。
陳啓文結識了一個大夫,對那人很是推崇,據說連年都是在他那裏過的。沈玉林直接朝那大夫的醫館來。因為是元宵節,天家與民同樂,也沒有靜街肅清行人。趙霁瞧着往來如織的游人,打發人去買了盞燈。
沈玉林護着宣王,遠遠看見那醫館的招牌,輕輕笑一聲。
這醫館就坐落在街角,毗鄰着一家藥材鋪,隔着一條街的對門就是當鋪,既不怕沒藥使,更不怕病人掏不出藥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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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這館主是個妙人,又不好和出身高貴的王爺解釋,只是心裏感慨一聲。
陳啓文才送別月蘭姊妹,心裏滿懷離愁,見了他們兩人連忙迎上前來。
“這樣的佳節,怎麽好像不高興?”趙霁不讓他多禮,關切地問一聲。
街上張燈結彩的,各色花燈投出不一樣的斑斓色彩,照得陳啓文越發清俊脫俗,雌雄莫辨。他心裏忍不住跳了兩下,正倉皇掩飾間,卻聽陳生道:“我方才聽了一個故事,王爺可要聽嗎?”
趙霁點點頭,陳啓文帶着他們尋個元宵攤子,緩緩把小環的故事說了出來。
他隐去了朱子闊的姓名,沈玉林沒有聯想到那面牆壁上,卻還是有些避諱。這樣神神鬼鬼的事情,他已經經歷了兩回,由不得不去深想。
趙霁卻沒有他這份忌諱,追問道:“這位小環姑娘逃出苦海之後,可有和書生再續前緣?”
世人聽故事寫故事,都愛這故事團圓、美滿,這是一種天然的善意,也是純樸的願望。
陳啓文很理解趙霁的心理,卻還是搖搖頭。
趙霁問:“還有什麽阻礙他們?”
“是他們自己。”
陳啓文撇去湯裏的桂花,把元宵推到趙霁面前,“發乎于皮膚濫娛的感情,能有幾分真切呢?如果小環是個凡間女子,她委身給書生,即使後悔也只能認了,否則就沒有了活路。可小環姑娘并不是。”
正因為小環是不受凡塵禮教束縛的妖,她才有機會重新開始。
芝麻的香甜在舌尖炸開,有些過分的甜膩,陳啓文低頭喝一口湯,想起初一那天。
月蘭一大早就包了許多餃子,除了他們吃的,還專門倒騰了醫先生也能吃的出來。
小環在廚下燒火,巴巴等着餃子熟,這時朱生來了。
朱生從那牆裏出來,便由孟龍潭陪伴着去了京兆府,如今妖牆已毀,他托了沈玉林一句,這二人就放了出來。
二月春闱,兩人都想走走宣王府的門路,不管中不中,套到了近乎,就多一條路。
月蘭隐匿了身形坐在一旁,除了看朱子闊的眼神格外冷,并沒有什麽異動。
小環始終沒有出來。
“朱生辜負不辜負,都不重要。”
客人走後,月蘭懶懶靠在椅背上,扇着那面貂蟬拜月的團扇。
“是小環不喜歡他了。”
這是強行挽回尊嚴,還是真的慧劍斬情絲呢?陳啓文不知道,但他覺得這樣很好。
自由選擇一段關系的開始與結束,這有什麽不好呢?
趙霁若有所思,“那小環姑娘再遇到心儀的男子,那人可會……”嫌棄她。
“這就不知道了。”陳啓文吃完了元宵,放下勺子。
有月蘭那幾個姐姐們護着,她就是想吃虧也難。況且她們都是妖女,何必像凡間女子活得那麽循規蹈矩、小心翼翼。
三人吃完了東西,正好燈會到了最熱鬧的時候。
趙霁一邊看瓦舍裏的表演,一邊問陳啓文:“那位醫先生是個什麽樣的人?”
“是個很好的人。”
他答得毫不猶豫,讓趙霁心裏一悶。
“嘶嘶——”
一條青色的小蛇湊到面前,朝他吐着信子。趙霁和它對視一眼,奇異的知道它并沒有惡意。
“王爺小心。”沈玉林低喝一聲,将他護在身後,怒瞪着那個大膽的蛇優人。
趙霁并不害怕,他望一眼驅蛇的賣藝人,見是個落魄的中年男子,便從荷包裏掏出一個銀锞子。
這是宮裏專門鑄造來賞人的,烙成梅花狀,讨個吉利彩頭。那蛇優人千恩萬謝地收了,領着兩條蛇不住地向他鞠躬。
先前那條青蛇仿佛通人性,頭上一點紅色,看起來并不吓人。
趙霁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聽見蛇人喊它“二青”。
那另一條小的是三青?他笑了一聲,還想再看會表演,卻被陳啓文和沈玉林聯手勸回府。
宣王幾次涉險,怕是被髒東西盯上了。
陳啓文從醫先生那裏撬到了一點話風,暗地裏和沈玉林達成了默契,開始戒備起與趙霁接觸的一切人物。
趙霁心裏隐隐猜到一些,并不排斥他們的小心。
他順從地回了府,見陳啓文不再提搬出去的話,還有些暗暗高興。
直到他大清早被拖出門。
“啓文,咱們去哪?”趙霁捂嘴打個哈欠,睡眼惺忪地望着陳啓文。
陳啓文道:“醫先生的醫館才開張,他為人冷清,我怕他不懂得做生意。”
趙霁鑽進沈玉林一早備好的馬車裏,心底有些酸,“醫館是治病救人、救死扶傷的,怎麽能和做生意混為一談?”
陳啓文被他一噎,奇怪地看他一眼。
這是沒睡好,發脾氣了?
街上熙熙攘攘,最不缺往來走動的百姓。遠遠到了街角,就見那間小醫館已開了門。
每個鋪子都有自己的名字,諸如“寶芝林”、“鼎豐泰”,只有這醫館單叫“醫館”,怪異裏還有些樸實。
趙霁對着那銀鈎鐵畫的匾額看了半天,邁步進了門。
地方不算大,采光卻極好,亮堂堂的并不顯得逼仄,撲鼻全是藥香。
沈玉林問:“怎麽不見館主?”
“多半還在後頭。”陳啓文不确定道。
這鋪面連通個小院,醫續斷日常起居都在後院,不過前段時日都被那些女孩子們占了。
小院裏新栽了棵老梅,上頭還開着紅豔豔的花,是個頂頂俊俏的公子送的。陳啓文不認識那人,不過對方倒對他很親熱。
堂門口擺着張搖椅,有個少年人躺在上頭,閉着眼睛曬太陽。紅梅伸在他頭上,襯着雪色的衣裳、如玉的臉龐,有種教人窒息的驚豔。
趙霁咳一聲,莫名有些自慚形穢。
陳啓文看習慣了醫續斷的臉,雖然還會感嘆,沖擊卻沒有他們那麽強烈。
他輕手輕腳走上前,低低叫一聲:“醫先生,該開門做生意了。”
那雙凜冽的鳳眸緩緩睜開,裏頭流光溢彩,含着一點不明顯的被打擾的怒意。
“知道了。”
治病救人,賺功德。醫續斷嘆一聲,瞥過傻站在院子裏的初龍,并沒有停住腳。
沈玉林見他無視王爺,想一想還是沒有出聲呵斥。見識了妖怪,他對這種高傲的“世外高人”,也沒有那麽看不順眼了。
他們王爺現在就是妖精眼裏的香饽饽,是人是鬼都想吃一口,難得有個不動壞心思、還疑似出手救過王爺的人,敬着些也沒什麽。
這位新來的小大夫坐了一上午的堂,除了招來幾個膽大的小娘子,沒有一個病患上門。
“醫大夫,我半夜總是口渴,這是什麽毛病?”柳葉兒撲閃着眼睛,一顆芳心小鹿亂撞。
“還有我,還有我!我夜裏總是睡不着!”
姑娘們叽叽喳喳說着話,雖然吵鬧,卻并不讓人厭煩。陳啓文怕醫續斷冷臉轟人,奇異的是他并沒有生氣,還挂着淡淡的笑意。
看起來溫柔又神聖。
然後三人瞠目結舌地看他開了好幾包珍珠粉。
小姑娘們都是這街上老住戶,因為是商戶女,從小幫着家人迎來送往,并不膽怯怕生。她們正是十三四歲慕少艾的年紀,見醫續斷相貌不凡,年紀又差不多,便忍不住來套個近乎。
柳葉兒紅着臉,局促道:“醫大夫,咱們可沒這麽多銀子……”這個小大夫的姓氏可真怪,合該當大夫似的。
少女們都有些羞澀,垂着頭露出忸怩的神色。
醫續斷數着數包了九包,一齊交給柳葉兒,“不要錢,拿去分吧。”
“這怎麽行!”
“我爹娘會罵我不動規矩的。”
“醫大夫還要拿來賺錢呢!”
女孩子們推辭起來,就見這溫柔英俊的少年人笑了一聲。堂中一下子安靜下來,女孩子們停頓了一息,全都害羞地跑走了。
陳啓文莫名有些酸,“想不到醫先生也有這麽溫柔的時候。”
如果說醫續斷從前是座巍峨玉山,上頭積着皚皚的雪,那現在就是春風化雨、冰雪消融的暖春了。
醫續斷見他不高興,随手也丢給他一包珍珠粉,“養肝明目。”
趙霁忍不住悶笑一聲,這是嫌他肝火太旺呢。
小姑娘們看醫續斷出手大方,只以為是假的或廉價的珍珠粉,拿回去雖不好意思,卻也并不會不安。但京裏的人一雙眼都賊亮,她們看不出來,不代表她們的父母也眼拙。
柳家的當鋪開在醫館對面,柳掌櫃看見閨女給小姐妹們分東西,便招手喊她問話。
“這是對面小大夫送的珍珠粉。”
柳葉兒高興地眯起眼睛,打開紙包給他瞧。
柳掌櫃半輩子都在跟寶貝打交道,早就練出一雙利眼,一見那細滑的粉末就覺心驚。他瞪一眼女兒,冷汗都下來了,抄起紙包就往對面去。
京城裏最不缺貴人,得了眼緣是好事,但要是對方有什麽盤算,那可就別了。
他腳下走得急,不小心和人撞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致歉,就看那人匆匆跑進醫館裏。
“不好了,牛老漢被瓦舍裏的毒蛇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