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蛇人
柴火在竈膛裏哔剝有聲, 映得陳啓文素白的臉龐一片暖紅。
清冷的藥香氤氲而來,他驀然扭臉去看,果然見那驚鴻一般的少年人款款行來。
“醫先生。”
醫續斷望着升騰而起的白色水汽, 輕輕擰起了眉頭。
陳啓文望着他眉峰簇起的溝壑, 還來不及關切, 又見他忽然笑了起來。
“妙哉。”
他清厚醇和的嗓音淡淡響起, 聽在耳中便教人心底一酥。
“這是什麽意思?”趙霁看着他翩然而去的身姿,想不透那沒頭沒尾的話語所指什麽。
但很快他們就沒有閑暇關心這些瑣事了。
——京城出現了瘟疫。
疫情初發是在瓦舍裏, 一個專管噴火套圈的優人夜裏發起高熱,第二日就燒得下不了床,上吐下瀉去了半條命。
相熟的人尋了大夫來瞧,頭兩個只說是風寒,兩劑藥下去病情反而更重了。無奈何, 花大錢請了濟仁堂的老師傅,一看之下就炸了鍋。
那人此刻只剩下半口氣吊着, 就這還要被京兆尹派人拖走圈住,一概衣裳被褥全都付之一炬。
很快京兆尹就圈不過來了。
染病的人接連不斷,一日間便病倒上百人,且漲勢不減。京兆尹難以控制, 不得不極速上報天聽。
皇帝知道的時候, 百姓們已開始哄搶藥鋪,撕打争奪,隐隐顯示出末日的狂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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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事各地或許都有過,但京城是天子腳下, 這還是頭一遭。
愈發顯得寓意不祥。
沈玉林接到命令, 即刻護送宣王入宮。
趙霁放心不下陳啓文,卻又不能帶他入宮, 急躁地在屋裏走了兩圈,還沒有想出對策,就被沈玉林強行扛到了肩上。
“事急從權,卑職得罪了。”
沈玉林沉聲告了罪,偷瞟一眼安坐窗下的少年人,低聲對陳啓文道:“在下的家小,煩請你看顧一二。”
“放心。”
宣王府的馬車朝來暮去,就停在醫館外的大槐樹下,沈玉林一出來便急急打起了簾子,不等人坐穩就立刻揮鞭疾馳入宮。
陳啓文目送他們遠去,回身問道:“先生可有什麽良策?”
“有。”醫續斷翻一頁書,慢慢嚼着最後一根蛇肉幹。
陳啓文冷靜道:“先生預備什麽時候拿出來?”
醫續斷對他這沉着有些詫異,含笑道:“等。”
陳啓文點頭,為他倒上一杯熱茶,“這瘟疫是人為嗎?”
“不是人。”醫續斷合上書,屈指在扉頁書皮上點點,“是妖。”
陳啓文心裏驚怯,卻有一種意料之中的感覺。
他垂眼盯着杯裏細嫩成朵的茶葉,看着清亮的茶湯,百思不得其解:“這疫病下在了哪裏,怎麽傳播的?”
“水井。”
陳啓文手一抖,一杯熱茶潑灑在小幾上,緩緩流淌到褥墊裏,留下幾片暗色的水漬。
小青被杯子叮啷響的聲音吵醒,懶洋洋地甩甩尾巴,“嘶嘶”兩聲。
陳啓文這才發覺,醫續斷雪白的衣袍裏藏着一點翠綠。他害怕蛇類,不由離得遠了,有些困惑道:“先生不是說,小青去找二青了嗎?”
“找不到當然只能回來。”小青哼唧一聲,從衣服裏爬出來,盤在矮桌上。
陳啓文聽不懂,只知道它“嘶嘶”個不停,怕被小青暴起咬一口,身子縮得更小了。
“蛇膽是個好物。”
醫續斷伸出手指,愛憐地摸過小青的鱗片。小青僵住身子,張嘴想要反駁兩句,被他凜冽的目光一對,只能悶悶地垂下頭。
不叫就不叫嘛,兇什麽兇!
小青安靜下來,陳啓文略覺得好些,控制着目光不往它身上瞟,小聲問:“蛇人還受着傷,先生不會讓他染上瘟疫吧?”
他現在隐隐有些摸清了醫先生的行事準則。
醫先生不會放任京城瘟疫肆虐,但他又不肯一早肅清源頭,非要在事态即将崩潰的危機時刻,慢慢悠悠地入場。
可若要說他愛虛名,要享萬衆矚目、受萬民敬仰,上次力斬柳老爺、勇救宣王,已足夠他成為皇室的座上賓。可他偏不,寧肯把好處給他和沈玉林,也不願摻和這樣俗事。
陳啓文冥思苦想,除了醫先生虛懷若谷、心懷天下,找不出第二個理由。
——他這是在庇護萬民的同時,不忘培養百姓的憂患意識啊。
眼見陳啓文的目光越來越炙熱,醫續斷放下冰紋白瓷杯,轉身将櫃臺上的藥包丢給他。
“拿去吧,能解瘟疫。”
“先生不是說還要等待時機?”陳啓文抱緊油紙包,眼中一片狂熱:“莫非現在已到了最佳時機?”
醫續斷眯起眼睛,“快滾。”
從前還只是谄媚一些,如今越發奇怪了。
陳啓文不明白他怎麽無故生氣起來,心底有些委屈,一步三回頭地往宣王府去。
這包藥指望他自己是遞不進宮的,還是要靠王府裏的人帶進去,再由趙霁進獻給天子。
“真蠢。”
小青探頭在杯子裏偷喝口冷茶,“連功德都不知道,還以為你是那些臭和尚道士的做派,要救濟蒼生呢!”
醫續斷不理睬她,拎着新研磨好的珍珠粉,往對面當鋪去。
柳掌櫃正在裝門板,預備關了鋪子回家去,遠遠見了他來,後退着拱拱手。
“不知小郎中有何事?”
“無事。”醫續斷把紙包放在他門框上,“這是給令愛的。”
柳掌櫃遲疑着望望他,還是沒有說什麽,只抱拳深深作了個揖,“小郎中破費了,柳某記在心中。”
他的女兒也發了熱,正藏在家裏養着。
他們夫妻二人子女緣薄,生了幾個孩子都沒養住,膝下只柳葉兒這一個女兒。京兆府圈來隔離病人的屋舍,遠在京郊,聽說除了一人發條棉被,什麽也沒有。送到了哪裏,豈不就剩下等死?
柳掌櫃狠不下心,只能買了大包的艾葉、陳醋回去,煮了水細致地灑在屋裏屋外,盡力不帶累附近的鄰人。
至于他們夫妻兩個,若是沒了女兒,活着也沒什麽趣味,倒不如一家三口一同上路,還能有個伴兒。
對門這小大夫,一向深居簡出,有生意沒生意都穩得住,從來不見着急。他模樣氣度都是上好的,往來的人看着也正派,柳掌櫃常聽女兒念叨他,還曾動過結親的念頭。
如今見他親自送了東西來,柳掌櫃怕他看出自己身上的端倪,又狠不下心拒人于千裏之外。
要是女兒有個萬一,帶着這東西上路,也算對她這初動的春心一點寬慰……
柳掌櫃站住腳,看着那少年人進了醫館,彎腰拎起紙包。
“咦?”
珍珠粉的包裝他之前已見過,下面這包是什麽?
五城兵馬司一隊一隊地巡街,不讓百姓們再往外頭走動,更不許散播恐慌、哄搶藥材。京兆尹眼見局面漸漸穩住,還來不及喘口氣,各處報病的消息紛至沓來,生生逼出他一嘴的燎泡。
這可是皇城腳下,大內裏還住着皇帝一家子,他哪裏能不着急上火!
“大人,夫人派人來說,少爺小姐們也……”
京兆尹攥緊了杯子,一晃神還是脫了手,砸在地上摔個粉碎。他死死盯着潑濺出來的茶葉,粗重地喘息了幾聲,像一頭不堪重負的老牛。
他抖着皲裂的嘴唇,顫聲道:“點幾個人,去……把他們移到郊外去……”
“老爺?”家仆不敢置信。
“去!”
京兆尹發了狠,重重砸斷一方硯臺。
老仆含淚去了,京兆尹發了一會愣,照舊翻起各地報上來的公文。
他核算着發病的人數,望着那一長串的字數,只覺觸目驚心。
這裏頭還有他自己的兒女。
不多時有京郊守衛來報,安置病人的屋舍已住不開了。
那屋舍蓋在一片貧瘠的山地上,隸屬于皇莊,本就是防着京裏有什麽麻風、瘟疫而建造的,至多可以容納三千人。如今才僅僅一天,就已住不下了。京兆尹滿目倉皇,望着灰蒙蒙的天,心也跟着灰了。
他打起精神,思考還有那處方便安置,忽然便聽見外頭禦馬的嘶鳴。有個朱色深衣的內宦走進來,手裏捧着一絹朱紅的聖旨。
疫病的藥方配出來了!
“禦醫看過了方子,染疫的宮人們也已試驗過,大人可以放心施藥。京中各大藥鋪,随大人全力抽調藥材,災後再予藥費嘉獎。”
京兆尹抖着手接下旨意,比許多年前蟾宮折桂之時,更心潮澎湃。
外頭再怎樣兵荒馬亂,醫館裏還是照舊滿室懶散。那袅袅的茶香幽韻混在藥材的氣味裏,意外的好聞。
陳啓文靠在門框邊,看着隔壁藥材鋪裏鬧哄哄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一聲。
原來官兵搶起藥材,和土匪也差不多少。雖然明說了事後算錢,可看那老板驚疑愁苦的模樣,真像是被洗劫一空了。
“醫先生真是個好人。”他扭頭看着醫續斷,真心實意地贊道。
醫續斷坐在窗下,感受着從四面八方灌注來的功德,惬意地伸個懶腰。
雖然并不是人,但他确實是個善心的巫族。這樣一本萬利的生意,也可以多來幾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