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蛇人
牛老漢從醫館回到家, 坐在屋子裏四處張望。
他從漏光的房頂看到漏風的破窗,再定格在沾着半片菜葉的缺口陶碗上,記不起這是哪天被鄰人施舍的菜粥。
他才五十一歲, 這樣的日子, 還有四五十年要熬。
牛老漢渾濁的老眼裏閃過寒光, 他想起了斜對門那戶人家。那家裏只有一個牙都掉光的老妪, 帶着個才兩歲大的小孫子,薄有些家底。
他蹒跚着往院裏走, 摸出老棗樹底下藏的豁口菜刀。
朝廷對牛馬鹽鐵管得緊,藏這把刀費了他不少力氣。
牛老漢對着日光看那卷刃的刀口,獰笑着把刀揣進懷裏,冰冷的觸感凍得他一激靈,卻還是若無其事地攏好了衣襟。
這會剛過了午。往常這個時候, 老太太雇傭的小姑娘已幫她做好了飯,此刻家裏應當只有祖孫兩人。
街道上靜悄悄的, 他貓着腰從門縫往外看,正對上蛇人憨直的粗紅臉膛。
“老丈,我來瞧瞧你!”
蛇人晃晃手裏的草雞蛋,笑得憨厚又老實。
牛老漢低着頭, 偷偷打量蛇人, 見他身量不算太高大,四肢也并不粗壯,臉上滿是風霜流離之色,輕輕眯了眯眼睛。
“吱呀——”
牛老漢開門放他進來, 聽到一陣蛇嘶, 畏縮道:“小老漢已好了,壯士還是請回吧, 你這長蟲兀的吓人咧!”
蛇人面露愧色,拍拍腰上的竹箱,四處看一眼,将箱子解下來,放在門框邊。
“老丈,快屋裏去。”他熱絡地将牛老漢攙扶住,為他注意腳下的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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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老漢顫巍巍倚靠着蛇人的臂彎,引他進了內室。
“二青哥哥,我有些不放心。”小青扭動着尾巴尖,直覺那老頭子有古怪,卻說不出古怪在哪裏。
“我去瞧瞧。”
二青頂開箱蓋,躬身翻出竹箱,在雪上留下一道蜿蜒爬行的痕跡。
他已長到三尺多長,鱗片刮擦在雪地上,露出沙沙嗦嗦的聲響。外頭朔風正緊,這動靜牛老漢聽不出來,卻瞞不過蛇人的耳朵。
他祖上世代弄蛇,對這些小長蟲比對人還熟悉。
蛇人心知是青蛇跑了出來,疑心是小青調皮,又怕吓到牛老漢,便偷着往窗外瞧,想先把它驅趕回去。
牛老漢看準時機,瞬間暴起發難,一刀砍向蛇人的脖子。
蛇人聽到風聲,猛地扭頭去看,入目只有一道雪亮的寒光。
“嗐——”
電光石火之間,二青飛身從窗縫兒竄進去,張開大口露出分叉的紅信子,狠狠咬在牛老漢的虎口。牛老漢吃痛,被那突然出現的長蛇駭住,手一松就失了準頭,砍在蛇人左邊肩頭。
刀卷了邊,砍在肉上仍是疼。牛老漢手上用了狠勁,刀刃卡在肩胛裏,蛇人不敢貿然拔出,倒在地上痛得不住哀嚎。
牛老漢過了那陣驚懼,見手上是無毒的大蛇,便發了狠,用另一只手去拽二青的脖子。
二青訓練多年,利落地甩尾纏住牛老漢的脖子,死死絞着不肯松開。
耍蛇人一般不耍過了兩尺的蛇,太重了不好玩花樣,表演起來不好看。但二青馴良通人性,和蛇人默契極好,他就舍不得換了二青,一直養到了三尺。
蛇人自己耍弄起來都頗為吃力,何況一個殘朽的老頭子。
牛老漢被二青絞得窒息,漲紫了臉,愈加激起一腔兇性,張嘴就朝它身上咬去。
小青在外頭等得焦急,也溜出來察看。她上不了窗,就沿着門縫滑行進來,見了一地亂象,又驚又怒,張嘴就要咬人。
她是有毒的竹葉青,一口下去就能要了牛老漢性命。
蛇人已疼得迷糊,卻還是強撐着喊道:“不可,小青!”
二青被咬得疼,已發了狂性,眼見小青要咬,卻還是“嘶嘶”着呼喝她,不許她再沾人血。
小青恨死了牛老漢,在地上狂躁地扭曲了幾下,憤憤地奪門而出。
等她領着人趕回時,牛老漢已在窒息中死去,蛇人煞白着臉躺在地上,半身都是血。
二青不見蹤影。
“老爺,大老爺,你快救人呀!”
小青嗚嗚哭幾聲,不知道該守在蛇人身邊,還是去尋找二青。醫續斷在她頭上點點,小青慢慢穩住心神,盤着尾巴趴在蛇人胸口。
陳啓文三人不敢出聲,屏息看醫續斷動作。
他的目光在蛇人臉上掃過,袖子一翻摸出一根熠熠金針,入肉三分定在牛老漢眉心。
“莫非還能起死回生?”沈玉林忍不住出聲詢問。
他是生死裏打過滾的,一眼便知那老漢已氣絕,實在無法理解這少年人的意圖。
“噓!”
陳啓文豎起食指抵在唇珠上,趙霁拉拉袖子、不教他打擾醫先生救治傷患,小青蛇也投來冰冷的目光。
沈玉林一個激靈,死死按捺住蓬勃升起的好奇心。
醫續斷并沒有受影響。他習慣了無視不感興趣的問話,手下飛快封住蛇人上身的大穴,幹脆地拔出了肩胛裏的菜刀。
出來的匆忙,忘了帶醫箱。陳啓文正想着快步回去拿,就見他雪色的廣袖翻飛,手裏無端多了幾株草藥。
他細瘦的手指竹節似的,指甲秀氣又幹淨,指尖把那翠綠的嫩草随意揉了兩下,就有綠色的草汁出來。
蛇人肩上的衣裳已被砍破,血污凍成了塊,貼着皮糊在肩上。
醫續斷随手将那傷處的布料撕開,屋裏旁觀的三人不約而同地倒吸一口涼氣。
看着就疼。
蛇人悶哼一聲,含糊地喊聲疼,又昏了過去。
把揉出汁的草團糊上猙獰泛白的傷口,醫續斷四處看了看,抖下牛老漢發黴的棉被,将蛇人緊緊包住。
“帶回醫館。”
沈玉林任勞任怨地上前,彎腰連人帶被抱起來,還沒擡步往外去,就看那細長的小蛇從裏頭爬出來,威脅似的朝他吐舌頭。
又不是我包的你。
沈玉林嘀咕一聲,分毫不讓地瞪回去,昂首闊步往醫館去。
小青從他懷裏滑下來,盤在醫續斷腳邊,“二青哥哥不見了!”
醫續斷把陳啓文和趙霁也趕回去,勾起小青往窗外丢,“自己找去。”
也是他不屑于欺負幼年小妖,換個種族仇視厲害的巫族,這些妖族都沒好果子吃。
他把牛老漢放到榻上,屈指在金針上一彈。
金針尾巴震顫不停,發出“嗡嗡”的輕鳴。醫續斷簡單結個手印,打在牛老漢僵硬的屍身上。
此人生性太惡又屢教不改,原本死不足惜。但真要他這麽死了,反而是蛇人的罪孽。
與其牽連旁人,倒不如他做個好事,把人救回來,還能得兩份功德。
牛老漢被鬼差壓上了奈何橋,他故技重施倒了孟婆湯,正被推搡着往畜牲道去。
這一世要投生成蛆蟲,每日和腐肉糞便為伍。
他拿定了主意,投生以後就絕食等死,倒要看看閻王還有什麽手段。
誰知剛走到半路,就有穿綠袍的鬼差追趕上來,朝押送他的鬼差亮了塊牌子,他們就順從地換了條道驅趕他。
“你這潑才有些運道,竟能托到娘娘的情面上。”
那鬼差對着他屁股踹了一腳,牛老漢只覺被什麽拉扯着一吸,仿佛從高樓墜落,驚的他猛然睜開眼睛。
入目便是那該死的缺瓦漏風的房頂。
他顫抖着舉起胳膊,看着那老皮耷拉的熟悉枯手,眼一翻氣暈過去。
醫續斷一挑眉,不料這惡老頭氣性竟這樣大。
趙霁已令車夫報去京兆府,官差一早候在外頭,見了這清俊冷淡的如玉少年,忙上前施禮:“小郎君,那牛老漢若無旁用,可否交予我等?”
醫續斷微微颔首,漫步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聽着兩邊商鋪裏傳來的鼎沸人聲,被暖烘烘的冬陽曬得有些慵懶。
凡間有許多不好,卻有一樣頂頂好的長處,便是它自成乾坤的秩序。
為善的總有福報,作惡的難逃天理昭彰。雖然善惡的評判有些奇怪,這些獎懲也不全在明面上,但也算是有法可依。
還有人族折騰出來的法律,能省不少心。
若是有天巫族壯大,倒是也可用這套法子管理。他散漫地思考着不着邊際的瑣事,忽然頓住腳,仔細辨別風裏的妖氣。
除了二青的氣味,還有烏生棺木上那股惹人生厭的腥氣。
霜雪凜冽的少年人悠然邁步,明明儀态舒緩如閑庭信步,前進的速度卻比風還快。
街上叫賣吆喝、寒暄問好的百姓,照舊做着自己的事,對那一閃而過的白色身影恍若未覺。
“要給他煎些什麽藥吃?”
醫館裏,陳啓文對着滿櫃的藥材,如墜霧裏。
他們只顧着把蛇人快快抱回來,真放到西廂裏躺下了,才想起來沒讓醫續斷開方子。
蛇人呼吸綿長,雖然還很虛弱,但又不像是有性命之憂的樣子。可真讓他幹躺着,又有些放不下心。
沈玉林道:“醫先生不是配了很多藥,要不咱們去撿一包?”
趙霁皺眉,“是藥三分毒,哪能亂吃。”
他們三個都不通岐黃,也讨論不出什麽。陳啓文搖搖頭,先去生火燒開水。
趙霁提了水桶送過去,揉着酸脹的胳膊看桶裏清圓的波紋,“這水怎麽蕩得這麽厲害?”
“晃起來都是這樣。”陳啓文笑他一聲,滿舀一瓢倒進陶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