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長清僧

小茶爐裏咕嘟咕嘟煮着水, 小醫館裏少了往來嘈雜的人聲,昏黃的夕陽下難得有幾分靜谧。

趙霁耐心等陳啓文把茶沖好,才拱手道:“醫先生, 此番還有一事要勞動你。”

那一旁安坐的年輕公子合掌念佛, 朝醫續斷道:“乃是為老衲之事。”

公子有一頭烏黑的長發, 一半挽了髻束着冠, 一半披在背上。看着還不到而立,既不老, 也不僧,卻口稱老衲,實在奇怪。

派去山東長清的人,分明是去請得道的老僧,卻帶回來一個年輕俊俏的公子。這裏頭曲折複雜的緣由, 趙霁和沈玉林已經聽過一遍,陳啓文豎着耳朵, 仔細聽那年輕公子說話。

據公子所言,他本是山東長清縣感通寺僧人,法號晦淨。晦淨一生持戒誦經,鑽研佛法, 活到八十多歲都十分康健, 座下還收了不少弟子。

有天他跌了一跤,只覺得魂魄飄飄蕩蕩了許久,再醒過來便成了這副模樣。

這皮囊的主人姓王,原是河南人。他從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 後來家道中落便不再入仕, 靠着家産度日,倒也過得十分富足, 還蓄養了不少嬌妾美婢,乃第一等風流快活的富貴閑人。

王公子閑散無事,便架鷹牽狗、領着家仆縱馬往山中行獵。也不知怎麽就驚了馬,那馬兒狂奔數裏,王公子跌了下去,便被晦淨占了身子。

“老衲是出家人,不懂經濟仕途,更難以與他府中姬妾相對,只好破門而出,照舊回感通寺。”

王公子家裏女眷衆多,聽說他摔了,全都争相來探望。那一個個描眉畫眼的女施主,挨個擠在他榻邊,搶着拉起他的手,往自己的胸脯上放,讓他聽聽“撲通撲通的小心肝兒”。晦淨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他再怎麽将她們看做紅粉骷髅,那也是旁人的內眷,怎好造次。

除了女色上的難處,還有府裏七八個管家,看他養好了傷,全都抱着幾摞厚的賬本讓他看,各處收支也要來請示他。他敲了一輩子木魚,哪裏懂這些事情?

晦淨看着日日送來綢緞绮羅、大魚大肉,不明白佛祖為什麽要給他這樣的考驗,終于忍無可忍地離家出走了。

晦淨說着面露愧色,“回到寺中,見到弟子所立墳茔,才知道老衲跌那一跤,已然圓寂。”

定然是他的魂魄強占了王公子的身軀,害得王公子不知所蹤。

陳啓文聽得目瞪口呆,這具年輕的身體裏住着八十歲老僧的靈魂,這豈不就是奪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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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霁和沈玉林已聽過一遍,再聽晦淨娓娓說來,還是面有戚戚。要是突然有個人占了自己的身份,那豈不是家中親人、自身功名,甚至是名字,都全沒了?

趙霁還未成家,沈玉林卻有妻有子。

他一想到自家的婆娘給旁人疊被鋪床、操持家務,兩個孩子還認賊作父,偏偏這人就是穿着“沈玉林”的皮子,便恨得直咬牙。

醫續斷放下茶盞,“你所求何事?”

晦淨道:“老衲聽聞施主很有些不凡手段,想請托施主代為找尋王公子的魂魄,助他回歸本位。”

“這個容易。報酬又怎麽說?”醫續斷屈指在桌面點點,嘴角噙着淡笑。

晦淨一怔,從懷中取出一顆小小的舍利子,“這便作為施主的報酬。”

他那一跤跌下去,扶起來便斷了氣。弟子們把他的屍身焚化之後,骨灰葬入墳墓,這顆舍利子便被供奉在寺中的高塔裏。他從河南王家逃出來,回到感通寺中與弟子們相認,這顆舍利子便又交還給了他。

後來宣王派人來請,弟子們怕鬼神之說不能取信官家,反而招致禍患,便想帶他逃遁深山。誰知那些人倒很好說話,細細問了他話,當即就接了他進京來。舍利子也就一道帶來了。

舍利子是僧人一生的功德所凝聚,乃佛家至清至聖之物。縱使晦淨一生持戒,道業高深,若非親眼所見,他也不信自己能有幸修出舍利子。

“你倒舍得。”醫續斷瞥一眼那瑩然有光的琥珀色珠子,仔細端詳起面前之人。

王公子的皮相尚可,只是酒色侵骨不知保養,早早有了疲态。一雙多情的桃花眼天然上挑,不知多少風流堆砌其中,比起那些下等的勾魂野狐,也是不遑多讓。

可惜那兩顆眼珠子暮色沉沉,平靜的不見半點波紋。

“阿彌陀佛。”

晦淨并不覺得可惜,他将舍利子放入醫續斷手中,合掌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衲陽壽已盡,王公子卻青春正茂,如今這皮囊被老衲鸠占鵲巢,委實心中難安。”

醫續斷撚着珠子對光瞧瞧,見裏頭蘊養着浩淼功德,不由把眉一挑。

老和尚才活了八十多,就能修如此多功德?

“不知閣下平日如何修行?”

晦淨如實道:“晨起誦經早課,午間為弟子釋疑解惑,晚間便在藏經閣中抄譯經文,日日如此。”

醫續斷問:“除此之外?”

晦淨沉思片刻,搖頭道:“除此之外,別無他事。”

醫續斷不再追問,撚着舍利子,神色冷淡下來。原來得天獨厚的人族,如此輕易便可得到巫族汲汲營營的東西,果然“上天有好生之德”。

“不知道晦淨大師安排在哪裏住宿?”陳啓文看一眼趙霁,王府倒是寬敞,只是那樣的富貴绮羅叢,出家人未必适應的了。

“就住在東廂吧。”醫續斷站起身。

他從來不用屋子,也沒在榻上睡過覺,西廂還偶爾有傷患住住,東邊一直都是空的。

晦淨想說一聲“叨擾”,卻見那翩飛的衣袖一閃而逝,不知去向何方。

他能降伏作惡的二青、看破小青不正的妖氣,也知道蛇人是累世善人,卻偏偏看不破這個少年人。

“醫先生仿佛不大高興。”趙霁捅捅陳啓文,“你不去瞧瞧?”

“我追不上。”陳啓文收拾好杯盞,自發地領着晦淨去看屋子。

京郊草木蔥茏,滿眼都是青山綠樹,不像京裏遍地繁華,觀之便覺心曠神怡。

柳葉兒和幾個小姑娘一起摘野花編花冠,叽叽喳喳說些瑣碎私話,不知怎麽提到了終身大事,全都紅了臉頰。

“照我說,能有小郎中一半……不,一指甲蓋兒的好看,我便此生無憾了!”

柳葉兒哈哈大笑,在小姐妹圓潤的臉上一揪,“羞羞羞!”

“葉兒,你家和小郎中門對門,是不是想近水樓臺先得月?”

姑娘們嬉笑一陣,柳葉兒托腮看着裙上的小花,“唉——”

她老氣橫秋地嘆一聲,又道:“小郎中乃天上谪仙人,我可不敢亵渎,遠遠看他幾眼,這輩子就值了!”

小郎中溫柔又有禮,待人真誠大方,醫術高超還得陛下賞識,又長得那麽好看,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夫俗子。她們只是小郎中歷劫途中的過客,不能妨礙小郎中飛升的。

醫續斷坐在背風的山坡下,一邊翻烤兔子,一邊抿唇輕笑。

再過兩三年,她們便也會為人|妻、為人母。現在卻還是一群豆蔻華年的小姑娘,最煩惱的不過是春閨裏的日常小事,最遺憾的不過是年少時為之驚豔過的小郎君。

兔子的焦香缭繞而起,被風吹到更遠的地方。柳葉兒在上風口,卻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

“好香啊!”

她提着裙子噔噔噔跑過去,梳好的雙丫髻跑得散亂,渾身都是少女的俏皮和朝氣,一點都不像差點死在瘟疫裏的樣子。

“葉兒等等。”小姐妹們追在後面,嚷嚷着一起去瞧。

醫續斷搖搖頭,提着兔子往林深處行去。他心情不好便會手癢,想做些東西來吃,但這一點煩悶在少女們的歡聲笑語裏立刻就淡了。

總有一日,他巫族的少女也能這般無憂無慮。

“這裏還有沒燃盡的篝火。”

女孩子們沖下山坡,在青草裏打了好幾個滾。

“還有一張兔子皮。”柳葉兒從一旁拖出來一張帶血的皮子,“要不是我家開當鋪,從小見得多,我真不相信會有這麽大的兔子!”

這簡直比熊皮還要大了。

“那咱們把它帶回去,找柳叔讨糖吃!”

“我可不吃糖,怕牙疼呢。”

姑娘們又笑起來,柳葉兒摸摸脖子上新編的花環,覺得有些涼飕飕的,“不對,怎麽會有這麽大只的兔子呢?咱們這常常有皮孩子出來捉兔子,如果有這麽大的,肯定一早就傳起來了。”

“是不是你看走眼了,或許這不是兔子?”

柳葉兒在白毛上摸了又摸,肯定道:“這就是兔子。”

女孩子們瞬間沉默下來,摸着胳膊有些冷。

篝火裏的木柴還沒有燒盡,在火裏哔剝作響,柳葉兒深吸一口氣,“不管是不是,天色晚了,咱們還是快些回家得好。”

夕陽已經徹底西沉,原本還有些亮堂的晚霞,也變成了霧蒙蒙的烏雲。

一陣風吹過,有個藍色小花編織的花環墜地,被誰一腳踢進篝火裏,很快燎焦了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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