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長清僧

“小蓮——”

“如意——”

天穹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 幾戶人家提着燈籠在天街上不住地吆喝,希望趕在宵禁前找到自家的女兒。

陳啓文揭簾望一眼,回首道:“這麽一會便聽見五六個名字, 怎麽這些姑娘都未歸家?聽着還有對面柳掌櫃的聲音呢。”

柳葉兒生性活潑, 常常帶着小姐妹們出來進去。因為都是商戶女, 禮教規矩不嚴苛, 家裏大人又都是幾輩子的交情,并不刻意管教束縛。陳啓文三人常往醫館來, 因為是醫續斷的朋友,也和她們混了個臉熟。

這位柳姑娘雖跳脫大膽一些,卻并不像是個沒分寸的人。

趙霁皺眉道:“許是有什麽歹人混入京中。”

他琢磨着報去京兆府,沈玉林卻道:“別是遇上了什麽髒東西。”

皇城腳下,誰敢到這裏拐騙少女?便是真有不怕死的想試試, 一個女子要偷運出城已是大大不易,何況五六個?

恐怕還是沖着王爺來的。

陳啓文也慎重起來, 扭身将醫館關了,和沈玉林圍坐在趙霁兩側:“醫先生和晦淨大師不知要何時才有結果,咱們自己警醒着些,熬到他們出來再做商議。”

醫先生傍晚時負氣出去一趟, 回來便和晦淨大師閉門研究王公子的魂魄去向。希望那妖物打上門來之前, 他們能夠結束。

趙霁見他二人滿目警惕,撫了撫額頭:“我一個閑散宗室,為何三番兩次被妖怪盯上?莫非吃了本王的血肉,能長生不老?”

陳啓文皺起眉頭, “仿佛是因為皇室氣運。”

月蘭曾與他說, 柳老爺擄了趙霁去,怕遭天譴不敢害他性命, 便想着用女色勾住他,慢慢偷取他身上的皇氣。回來被他們鬧出亂子,柳老爺便欲速戰速決,想将趙霁作為鼎爐,強行采補了他。

氣運這種東西,肉眼凡胎看不見也摸不着,說起來神乎其神,更像是無稽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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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霁摳摳手指,小聲問:“那妖怪怎麽不往皇宮去?”

說到真龍天子,皇家氣運,誰能勝過龍椅上的那位?要真是個了得的大妖、老妖,合該往皇宮裏去采補皇上才是。

“王爺慎言!”沈玉林遽然變色,重重跪在地上。

趙霁不過随口一抱怨,見沈玉林如此,心底一陣無力。他是太|祖皇帝的遺腹子,當今天子的親侄兒,最有可能立為太子的宗室,加諸在身上的這些光環,已然剝奪了他随口玩笑的自由。

“起來吧。”他不能責怪沈玉林,為人臣子如履薄冰,謹慎總沒有錯處。

陳啓文默然看了半晌,見趙霁臉上有沉郁之色,心底一動。

這位宣王爺不是個汲汲營營的人,權欲也不重,為人随和不怎麽擺架子,天生一副豁達樂觀的心腸。就是被柳老爺困在幻境裏,仍能穩住心神,和他們虛與委蛇,不見半點愁色。

鮮少見他露出這樣的表情,陳啓文不由想得深了一些。

東廂的門被晦淨輕輕推開,他側身讓醫續斷先過,再自己邁步出來,然後又慢慢将門關好,務必嚴絲合縫。

就像是有什麽癖好似的。

“醫先生,”陳啓文望一眼晦淨的眼睛,小聲道:“王公子的魂魄沒搜到?”

醫續斷道:“不在地府。”

生死簿上寫着王公子陽壽六十五歲,他如今不及而立,便不會有鬼差去拘他,就是一時疏漏錯拘了,也會盡早送他還陽。

可那一縷生魂無端便不見了。

晦淨心裏愧疚,沉聲道:“都是老衲之過。”他聽見了外頭吵嚷的人聲,又問道:“發生了何事?”

陳啓文道:“走失了幾位姑娘。約摸是午後開始不見人的,有人看見她們結伴出了城。”

醫續斷眉眼一冽。

京郊有片荒山,底下都是兔子打的洞,藏了一窩老兔子。傍晚時他見兩只兔子打架,落下風那只身懷有孕,便發善心放它一馬,只抓了另一只來烤。

他離開時,柳葉兒幾人還在山坡上說話。

“醫施主已想到了。”晦淨雙手合十,“老衲願與施主同往。”

陳啓文在旁撓頭,忽然想起醫續斷從前那句:“我只管治病救人,導人向善的活計是不做的。”

現在導人向善的來了。

沈玉林見他們商量着要出城,忙問:“醫先生,王爺是否會有危險?”

有危險才需要營救,更好賺功德不是?醫續斷瞥一眼面色惴惴的三人,俯身從櫃臺裏翻出一個破舊的劍囊,抛入陳啓文懷中。

“防身。”

這劍囊實在破舊,一點也不符合醫續斷考究矜貴的氣質,和他放在一起,顯得格外的突兀。也正是如此,讓三人愈發認定這是個寶貝。

陳啓文感動道:“多謝醫先生。只是不知到這寶貝要怎麽用?”

“這本就是旁人贈你之物。”醫續斷并不貪燕赤霞的人情,“帶在身上便是。”

這本就是劍仙用來盛放頭顱的東西,非但有劍鋒的銳利殺氣,還有無數慘死妖怪的怨氣凝聚而成的怪物栖身于內。尋常的小妖看一眼便神魂俱喪,就是有些道行的,也要掂量掂量再出手。

晦淨一直安靜等候在一旁,見醫續斷安排好三人,才随他一道往外行去。

“醫施主看着冷情,實際卻是個古道熱腸的義士啊。”

醫續斷挑眉看他,“你勉強算是個佛修,連功德也不知道?”

晦淨茫然地念聲佛,虛心請教:“敢問醫施主,這功德有何用處,又從何而來?”

他稀裏糊塗就修出了舍利子,還不曾意識到自己有了佛光,一心都在尋找那個倒黴催的王公子身上,還以為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老和尚。

醫續斷心裏有些微妙,淡聲道:“佛曰:不可說。還要你自己領悟才是。”

晦淨不知道他心底那點對種族差異的芥蒂,含笑道:“醫施主有慧根,與我佛有緣。”

佛麽?醫續斷閉目想了想,腦海裏映出準提與接引那兩顆锃光瓦亮的大禿瓢,也跟着露出微微的笑意來。

他二人乘着夜色走在蒙蒙細雨裏,街邊的燈籠照出溫潤的光,映在水泊裏仿佛天上的月亮。

柳掌櫃喊女兒喊得喉嚨冒火,一錯眼見他二人緩步而行。那年長些的公子穿一襲灰色缁衣,氣度沉靜周身禪意,仿佛紅塵萬事不曾挂心。小郎中一如挺拔淡漠的竹節,雪色的廣袖獵獵翻飛,巍峨如玉山,不染半點俗念。

“老柳,你這是怎麽了?”

柳掌櫃擦擦眼睛,啞聲道:“同樣是人,咱們偏偏要操心家計兒女,每日一睜眼就是無數的煩惱。為何別人就萬事不煩心,自自在在的呢?”

那人嗬呀一聲,伸手在柳掌櫃面前晃晃,“老柳,你可不能想不開。你家小葉兒吉人自有天相,可別想一出是一出,來個懸崖撒手!”

柳掌櫃聽到女兒的名字,回過神來,忙道:“我可沒想着出家,這事兒你別給我娘子說……”

兩人說着又嘆口氣,照舊呼喊着各處找人。

醫續斷回頭看一眼,見柳掌櫃幾個走到另一條街去,才道:“你要學着收斂氣息,否則便在深山少出來。”

不然總勾得人“參破”、“頓悟”,一個個出家當和尚去,也是一大禍患。

晦淨不解其意,“渡化塵心,皈依我佛,遠離世上一切貪嗔癡愛,何錯之有?”

醫續斷不與他争辯,反問道:“凡人的五勞七傷,你可知從何而來?”

“生而有之,乃前世之孽。”

“前世……”醫續斷嗤笑一聲,對巫族而言,生便是生,死便是死,是不存在輪回的。

“再多的前世,總有個一切開始的源頭。”

晦淨怔怔出一會神,眼中流露出孩童的懵懂。

醫續斷摩挲着指尖的銅板,閑散道:“等你想明白這些,或許……”會是個機會。

他沒有接着說下去,晦淨沉浸在思緒裏,不曾注意到他眼底的流光。

早過了城門下鑰的時辰,離宵禁也只差半柱香的時間。醫續斷看一眼守門的衛兵,拉着晦淨從牆根處一躍而上,踢踏着翻上了城牆。

晦淨自覺是個八十多歲的沉穩老人家,忍着沒有驚叫出聲。誰知剛緩了口氣,又被他帶着從牆頭縱身跳下。

腳踩在實地上,緊揪的心才慢慢放下,晦淨白着臉,輕咳一聲:“若有下次,煩請施主率先告知老衲一聲。”

京郊的雨已經停了,草木都濕漉漉沾滿了水汽,才走幾步就濕透了下裳,連鞋襪也涼津津的。

晦淨滿身狼狽地上了荒山,見醫續斷呼吸平穩、面色如常,身上的廣袖緩袍仍舊是雪白簇新的,沒有半點水漬,不由問道:“醫施主當真是人嗎?”

“我幾時說過我是人?”醫續斷詫異望來。

晦淨被這回答一窒,捶着腿嘆氣。

“和尚。”醫續斷把舍利子抛回給他,“施法探探底下的兔子洞。”

“老衲已八十三歲。”

晦淨提醒他一聲,握着舍利子任勞任怨地感知山下曲折交錯的隧洞。

八十三歲,很老麽?

作者有話要說:

晦淨:做個人吧

最近降溫厲害,大家注意保暖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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