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四十千
宣王府的馬車, 一直到第二日午後才從宮裏出來。
趙霁在侍從們的攙扶中下了車,神情還和從前一樣,卷翹纖長的睫毛抖動如蝶翼, 陰影印在下眼睑上, 顯得沉靜而緘默。
“王爺。”
陳啓文和沈玉林對視一眼, 見他也是神色自若的模樣, 心底略略放松一些。
趙霁一見他便笑了,唇角上翹漾着淺淺的笑意, “怎麽沒有去醫先生那裏,可是在等我?看你眼底青青,是不是夜裏沒有好生休息……”
他嘴裏喋喋念叨,并不讓人覺得聒噪。陳啓文聽的好笑,沉默着随他往王府裏走。
“霞光确實惹得朝中人心浮動, 但也妨礙不到咱們什麽。這回是皇後殿下傳召,例行關切罷了。”
趙霁從小養在宮裏, 與帝後情分匪淺,建府後也常常進宮請安。只是後來宮中久不見皇子誕生,他的身份便漸漸尴尬起來,這才去的少了。
陳啓文聽他說話, 心裏卻不信服。
皇後娘娘什麽時候傳召不是傳召, 偏偏這個節骨眼上召進去?又沒有什麽緊急的事情要說,若真沒有旁的意思,為了避嫌也該等等。
只是趙霁不肯多作猜疑,他也不好再說什麽, 轉而提起張成。
“若無意外, 他昨夜應當魂歸西天了。只是不知道這喪,王大人會不會報出來。”
趙霁霍然一驚, 吩咐沈玉林安排人,往王仲濟府上打聽。
沈玉林在京裏大小是個熟臉,又曾是禦前的人,不好自己親自去,幸好他手下也有不少交好的兄弟,裏頭不乏探聽消息的好手。
那人很快便換了衣裳行頭,悄無聲息的出了王府,在坊市轉了幾圈,這才往王仲濟府上去。
王家原籍新城,因王仲濟升任兵部尚書,這才舉家上京來,租賃了一座兩進的宅子安置家小。王仲濟的發妻早幾年便一病死了,也沒留下個孩子,續娶的夫人倒是聽說有了身孕。
Advertisement
他一向以清廉正直示人,論起上書谏言,比起禦史臺那些刀子嘴也不遑多讓。皇上雖不愛見他,倒也願意重用此人,在仕林裏的風評也很是不錯。
那人在宅院附近徘徊一陣,又尋了地方聽閑話,這才折返宣王府。
“王大人府上新頂了二管事上來,張成确實于昨夜落水而亡。”
趙霁擰眉:“當真?”
“回王爺,确實如此。張成的家人從後門運了屍身回家,人已下葬了。”
那人略一停頓,又道:“王家采買的下人比平日多挑了十數只活母雞,還一早請了安醫堂的大夫和城中有名的穩婆。”
王仲濟的夫人怕是要生了。
彙報的人下去了,沈玉林道:“真讓醫先生說中了。”
張成的死或許還有跡可循,可婦人養在深閨裏,時人又忌諱洩露八字,絕不會輕易被外人探聽到産期。
那就只能是算出來的。
趙霁抿抿嘴唇,對那個霜雪少年的忌憚漸漸升騰而起。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換到這些有神通的草莽能人身上,也是一樣的道理。擁有了鬼神莫測的能力,又怎會甘心受皇權轄制。
王族的心思,陳啓文體會不到。
他記挂着王仲濟“宣王黨”的身份,問道:“王大人八成是做了傷天害理的事,若是哪日落罪,會不會影響到王爺?”
“不至于此。”趙霁回過神來,“我一向閑散,并不和朝臣結交,陛下心中有數。”
只是他的身份在這裏擺着,即使百般避諱,也多的是目光投注——不管是真的憂心社稷傳承,還是貪圖從龍的潑天功勞。
陳啓文躊躇道:“王爺對……國祚大寶,可有什麽想法?”
他與趙霁身份雲泥,本不該如此僭越,但相處的這些日子,一直蒙受趙霁照顧,他當趙霁是好友,沒法不關心他。
趙霁怔了一下,眼見沈玉林要回避,便笑着擺擺手,示意稍安勿躁。
“本王這樣便很好。”
他的語調平穩又舒緩,帶着樂天知命的悠遠淺淡:“若陛下一直沒有皇子降生,多半便是本王……趙家的江山要趙霁頂起,趙霁絕無二話;若陛下有旁的人選,本王也可以安心做個閑王,絕不生不該有的心思。”
得之非幸,不得也無憾。
陳啓文望着他的眼睛,恍惚覺得這人有些陌生起來。眉眼還是熟悉的眉眼,是個挺秀氣的年青男子,總是滿臉帶笑,好像從來沒有煩心事萦繞心頭。
豁達樂觀,心思簡單,好像一眼就能望穿,其實胸中自有丘壑。
他忽然有些心疼起來。
趙霁作為先帝的遺腹子降生,皇帝如何看待這個兄長的孩子?他坐在本該給趙霁的皇位上,有沒有想過扼殺這個孩子?他與皇後對趙霁的好,是出于什麽樣的目的,是因為血脈親情,還是帝王心術……
當時尚且年幼的趙霁,又是怎麽看待這樣的關系,怎麽養成了如今的心性?
陳啓文有一雙圓滾滾的杏核眼,清瘦小巧的臉頰,總在某些時刻讓人錯認成女子。可偏偏他又是倔強的、剛強的,靈魂裏藏着一股奇異的不屈和輕蔑,不像這世上的任何一種女子,一點也不婉轉、嬌怯。
趙霁望着他的盈盈的眉眼,心底潺潺流過一股溫熱的活泉。
他忽然很慶幸陳啓文是個男子,即使他清貧、孤苦,沒有強健的體魄。如果他是個囿于禮教婦德的女子,只能祈求夫君的憐惜度日,那她勢必不會快活,即使她願意虛與委蛇、努力讓自己過得好。
“啓文……”
趙霁虛虛握一握手,見他驀然望來,嘴角扯出一縷輕笑,“沒什麽,咱們去看看醫先生。”
情勢未明,一切還是再等等。
陳啓文心裏奇怪,對見醫續斷卻很是雀躍,他随手整理了一下儀容,拉着趙霁的袖子往外走。
“還要問問醫先生,張成的事是個什麽後續……”
沈玉林跟在後頭,心底輕輕一嘆。
這叫個什麽事!
小醫館還是那個樣子,偶爾來一兩個病人,總體還是很清閑。
百姓們最初因為那禦賜的匾額,對醫續斷趨之若鹜,但見證完他的高超醫術,回去啧啧品評一番,也就這麽着了。人總不能常常生病,也無暇常往醫館裏耽擱,比起一個被宮裏官家稱贊的街坊,自然還是自己的營生更緊要。
醫續斷倒有些發愁。
他同柳掌櫃這些人一樣,都指着手裏的營生過日子,差別只在于旁人求財,他求功德罷了。
今日煮的君山銀針茶,品起來滋味甚好,醫續斷輕呷一口,擡眼便見趙霁三人進來。
“你……”他眯眼瞧趙霁頭上皇氣,“可是遇上了什麽人?”
潛龍在淵的命勢早就定了,趙霁身上的龍氣原本已有了雛形,不會無故淡薄下來。
醫續斷想到背後做小動作的人,精神一振。
趙霁被他問的發虛,好生回憶了一番,“啓文和沈玉林都是常伴的,這兩日只見過陛下和皇後殿下,還有幾位帝姬。”
醫續斷一挑眉,越發有了興趣。
“有人在打你的主意。”他磕磕茶盞,“來勢洶洶。”
陳啓文環顧四周,低聲問道:“是不是因為霞光的事,還是因為立儲?”
趙霁擰着眉,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是禍躲不過,本王便等着。”
陳啓文瞪一眼這個榆木疙瘩,有些恨鐵不成鋼。他殷勤地給醫續斷續滿茶,笑呵呵道:“先生昨日的卦極準,今日要不要給王爺看看?”
他心中篤定,醫先生三番兩次照拂王爺,絕不會放任不管。
醫續斷拈着冰裂紋的瓷盞,看裏頭泡開的茶尖,“你們有句話,說的很對。”
“什麽話?”陳啓文作出洗耳恭聽的姿态,眼巴巴看着少年人嫣紅水潤的薄唇。
那上頭還挂着水澤,泛着健康的血色,唇珠微微翹起,看得人心神一蕩,忽然便有些口渴。
若非醫先生一身清正之氣,霁月光風,他險些要以為這是什麽美色惑人的精怪,流連人間勾魂奪魄。可見這世上的至美,是無關于性別的。
醫續斷飲盡一杯,喟嘆道:“半年不開張,開張吃半年。”
三人一時怔愣,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陳啓文小聲道:“醫先生……”
醫續斷笑一聲,請三人一道品茶,“此人就在宮裏,暫時還害不了你性命,只是有些算計在你身上。”
趙霁垂着頭沉默,心底一一掠過幾個人選,最終還是閉閉眼睛,含了一口茶在嘴裏。
澀澀的。
陳啓文心裏也有一些沉重,他顧忌着趙霁的心情,不好再追問那人是誰,轉而說起張成。
“他投胎成王仲濟的孩子,日後能與父親相安無事嗎?”
醫續斷道:“他本就是為了向王仲濟讨債,不能像尋常人家一樣父慈子孝。”
“那豈不是個讨債鬼了?”沈玉林頗覺好笑。
他家裏兩個孩子正是淘氣的時候,家裏的婆娘有時氣得狠了,便這樣罵他們。
“凡人的子嗣緣分,本就在一個‘債’字。若是既不欠別人,也不被別人欠,那便無兒無女一輩子。”醫續斷把玩着杯盞,看着趙霁意有所指:“孝子還債,逆子讨債,不外乎如此。所以生了孩子的人家,實在不必太過歡喜,就是不幸喪子,也無須太過傷懷。”
這樣的說辭還是頭一回聽,沈玉林想起家裏的孩子們,背脊一涼。
陳啓文遲疑道:“那陛下他……”
生了那麽多公主,豈不是欠了一屁股風流債?
趙霁抿抿嘴,沉聲問:“陛下命中,可有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