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四十千
陳啓文從書肆出來, 腋下夾着一本散發墨香的書冊子,是他新買的《搜神記》。
他拐腳進了醫館,一眼便見那如霜似雪的少年人正伏案配藥, 俊逸的眉眼含着三分散漫。
即使這張臉已看過許多遍, 還是忍不住為之驚豔。
“買了什麽書?”醫續斷随手折上油紙包, 玉白的指尖纏着細麻繩, 三兩下就打了個活結。
陳啓文有些羞赧,“随便買了一本, 想研究一下鬼怪妖精。”
“四書五經也不能荒廢。”
醫續斷在那暗黃的書冊上淡掃一眼,停下了手上的活計:“有什麽可好奇的?”
陳啓文撓撓頭,“譬如朱子闊和小環的露水姻緣,聽月蘭姑娘說,朱生進到幻境裏, 似乎有什麽蹊跷……”
幻境裏那些被迫淪落風塵的女子們,一早就在柳老爺的授意下失去了生育能力。其中有個花娘也不知因為什麽緣故, 竟無聲無息生下了小環。
小環一出生便沒有了母親,被月蘭姊妹撫養長大。她們生怕這孩子遭受欺侮,一直将她捂得嚴嚴實實,連柳老爺都不知道。
是誰有這樣的本事, 既探聽到了小環的存在, 又有本事将朱子闊引進幻境?
醫續斷問:“野寺裏有座鳥化雕像,你瞧見沒有?”
“志公禪師的雕像。”陳啓文對那石雕的鳥爪記憶猶深。
“志公俗家姓朱。”
“他是……朱子闊的祖先?”陳啓文若有所思,“莫非他是想給小環和朱生牽紅線?”
可又不大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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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續斷不急着給他解答,慢悠悠品着杯裏的雨前龍井。
柳葉兒提着桂花糕, 蹦蹦跳跳地進了醫館的門。館內冷冷清清的, 不像之前門庭若市的樣子。
她在堂內環視一眼,在臨窗的小幾旁尋覓到了醫續斷挺拔的身姿:“醫小郎中, 我帶了桂花糕來給你吃。”
她生得濃眉大眼,烏溜溜的眼珠子很是靈性,神情純稚而自然,穿着白底紅花的衣裙,活活潑潑的樣子格外讨人喜歡。
陳啓文起身讓個座,轉頭去取幹淨的白瓷碟盛放糕點。
“小郎中……”
柳葉兒扭捏片刻,還是望着醫續斷的眼睛,問:“我之前與小姐妹們出城踏青,遇到一點意外,是不是……是不是小郎中救了我們?”
她醒來便在自己家裏,對那日的事已記不大清了,若不是父母說起,她都不知道自己竟夜未歸宿。後來她們小姊妹一問,全都沒有印象,這事就越發奇怪起來。
但柳葉兒模模糊糊記得,曾見過小郎中這雙凜冽幽深的眼睛,還有股孤冷微澀的藥香。
影影綽綽,難辨真假。
醫續斷道:“在下只是一個尋常醫者,并沒有這樣的本事。”
柳葉兒眼底有些失望,卻還是笑道:“小郎中妙手回春,連陛下都禦筆嘉獎,怎麽會是平常的大夫呢。”
陳啓文拿着碟子出來,那位柳姑娘已告辭走了。
他拆開桂花糕的紙包,将淡黃的糕餅整齊地碼在白瓷盤裏,輕輕推到醫續斷面前。
“醫先生,我方才又想了想。”
陳啓文咬一口桂花糕,甜甜糯糯的,有股桂花的濃香,“志公禪師是不是故意讓朱生春風一度,以此勘破酒**望,能靜心求學,用心仕途?”
“然也。”
陳啓文便皺起了眉。
他光惦記着自家的子孫成器,怎麽不想想無辜淪為磨刀石的小環姑娘?就他們姓朱的高貴,人家被姐姐妹妹呵護大的小環姑娘就命如草芥了?
既然做了出家人,為什麽又放不下俗世的子孫?記挂着也就罷了,偏偏不肯正經點撥教化,非要用這樣不光彩的法子。
滑天下之大稽!
“僧不僧,賊不賊。”
醫續斷被他逗笑,擡手飲一口茶,問他:“可還有什麽疑惑?”
陳啓文心中義憤填膺,被醫續斷一問又消散了。他撓了撓手指,臉上漲起兩片紅暈,“還有那兩只兔子……”
先頭那只兔子要和老鷹成婚,已讓他很是吃驚,誰知道他們不光跨越種族,還是一段三妖糾葛的複雜感情。
兩女争一男,果然只出現在凡人的話本裏。在妖界,男的才是個配角。
“這是兔子的特性。”
杯裏的茶喝完了,醫續斷站起身,又走回櫃臺後配藥,“母兔子和母兔子,雄兔子和雄兔子……也不光兔子如此。”
陳啓文托腮往街上看,“這就和咱們将斷袖視作雅事、在士大夫之間蔚然成風一個道理。”
說到斷袖,他又想起了趙霁。
從前他還疑心趙霁對自己有什麽不該有的心思,也曾誤以為他是個心機深沉的人,要利用他對抗皇帝的賜婚。
事實證明,人家趙霁坦坦蕩蕩磊落君子,是他自作多情、小人之心。
“皇帝為什麽沒有皇子?”他托着下巴看向醫續斷,“聽說宮裏娘娘生的都是公主,一個皇子都不曾降生過。”
晦淨大師鬧出那樣大的動靜,京裏的大人們又該提立儲的事了。每回這樣的事鬧起來,尴尬的只有宣王趙霁。
皇帝近幾年是年紀大了,宮裏這才沒有什麽喜訊。早幾年也不是沒有妃嫔有孕,只是生的全都是女兒,不能如皇子一般承繼基業。沒有嫡支,儲君就只能在宗室裏選。宗室子弟裏,論起血統親疏,誰能有趙霁與皇帝近?他們可是嫡親的叔侄。
“想要兒子?”醫續斷笑容玩味,将手朝街上一指。
陳啓文順着方向看去,柳掌櫃的當鋪門前,打馬走過一個衣飾華麗的中年男子。離得遠看不清相貌,只覺得身形有些臃腫,很有富貴人家當家老爺的氣勢。
“那是誰?”
好端端的閑說皇室辛秘,突然轉到一個路人身上,陳啓文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兵部尚書家的管事,張成。”
“兵部尚書……”陳啓文回憶了一下,不确定道:“仿佛姓王吧?”
據說這位王仲濟大人,也是請求立儲的積極分子,很不讨趙霁的喜歡,連皇帝也不愛見他。
陳啓文大膽猜測,低聲道:“張成是皇帝插在王大人身邊的探子?”
醫續斷看他一眼,不知道該不該誇他腦筋清奇,“王仲濟頗有城府,張成是他心腹,底子早就摸清了。”
堂堂帝王,生殺予奪。若他不滿王仲濟,有的是人搶破頭要把王仲濟替了,何必大費周章,着眼在這些小人物身上。
陳啓文對皇權的認知還是有些模糊,不明白天子享有的巨大權力,也不懂權利更疊的快速與殘酷。
醫續斷不再賣關子,直言道:“他與王仲濟有了嫌隙,王仲濟不能容他,張成今夜必死。”
“這……”陳啓文張大嘴,“王仲濟是不是犯了罪,要殺他滅口?”
王仲濟犯不犯罪,與他一介士子關系不大。只是王仲濟是立場鮮明的“宣王黨”,每言立儲必提趙霁,他要是出了什麽纰漏,難保不會牽連到宣王府。
“醫先生,”陳啓文有些坐不住了,“要不咱們把張成保下來?”
他是王仲濟的心腹,必然知道許多王仲濟的把柄。只要把主動權握在趙霁手裏,到時不管王仲濟倒不倒,總有時間布置,把宣王府穩穩摘出來。
醫續斷淡淡瞥他一眼,“明早王仲濟将得一子,乃張成投胎讨債。”
張成不死,便是王夫人一屍兩命。
況且天命不可違,以陳啓文的微末本事無法成事,除非他插手,不然張成必死無疑。
陳啓文也想明白了這點,只能頹然嘆口氣。
或許醫先生肯賣他一個薄面,但王夫人和腹中孩子何其無辜?那是旁人的性命,不管是一條還是兩條,都由不得他來取舍。
“醫先生,”他站起身來告辭,“我得去告訴王爺一聲,讓他提前做些準備。”
埋首藥草間的少年人擡起眼,望着陳啓文匆匆離去的背影,眼底含着淺淡的笑意。
陳啓文一路快行,到了宣王府卻被告知,趙霁被召進宮去了。
他無官無職,皇宮不是他能去的地方。
陳啓文只能寄希望于天家當真有真情在,皇帝顧念與太|祖的兄弟情誼、和趙霁的叔侄情分,不要被大臣們逼得失心瘋發作,賜趙霁什麽毒酒白绫。
他坐在廳堂裏枯等,一坐就坐到了月上中天,茶水都喝幹了三壺。
趙霁沒有回府,沈玉林也不見身影,值得慶幸的是,同樣也沒有噩耗傳回來。他肚裏裝滿了水,吃不下晚飯,胃部隐隐有些灼痛,不敢再繼續喝茶,便到窗前賞月。
今夜是下弦月,彎彎的像個鈎子,挂在幽藍的夜幕裏,月光昏黃不甚清亮,被漫天閃爍的熠熠星鬥奪去了風采。
已經這個時辰了,不知道張成是死是活,王仲濟又準備了什麽“意外”死法給他。
煙柳迷離,家有餘財的閑散男子們流連在勾欄處,聽着小娘子隔水傳來的婉轉唱腔,在咿咿呀呀的戲曲裏嬉笑着互相勸酒。
清圓的湖面上波光粼粼,忽然有個黑影墜下去,激起大片的水花。
“快來人吶,有人落水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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