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四十千
老話說,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陳啓文還是頭一回聽說, 做媒會挨雷劈的。
他也實在想象不到自己保媒拉纖的樣子。
“我是不是……湊成了一對怨侶?”
窗臺上還放着小瓷碗, 裏頭薄薄盛着一層碧綠的汁液, 是趙霁搗完用細紗澄淨的益母草汁。醫續斷順手遞過去, 把松娘、嬌娜和孔雪笙的糾葛簡略說了一遍。
陳啓文默然聽了,問道:“照這樣說, 松娘本就是要嫁給孔雪笙的,我從中促成他二人,有什麽不妥?”
“這世上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孔生仰慕嬌娜,卻無緣與她結缡;松娘品貌不輸嬌娜, 孔生與她舉案齊眉,只是終究意難平。”
醫續斷指尖輕點窗臺, 感慨着凡人的情愛,“孔生與松娘夫妻數載,育有一子,再遇嬌娜時仍是情難自禁, 這才有後來二女共侍一夫。”
陳啓文皺起眉頭, “如此說來,确實是我誤了松娘。”
舊情難忘的夫婿、觊觎姐夫的妹妹,這樣的婚事,實在沒有保媒的必要。
醫續斷瞥她一眼, 後仰着舒展腰背:“因你從中插手, 松娘待孔生情根深種,難以忍受将來與嬌娜娥皇女英, 便出了一點……意外。”
陳啓文打起精神,炯炯望着他:“什麽意外?”
“松娘與孔生新婚之夜,”醫續斷頓一頓,斟酌着說辭:“新娘子換成了十幾年後的松娘。”
秦素問的腦袋瓜子不靈光,醫續斷不确定她能不能聽得懂,琢磨着要怎麽細化解釋。
陳啓文卻道:“這樣說來,松娘豈不是已經知道了孔生朝三暮四的風流本性?洞房還沒入,也沒有孩子牽絆,這夫君不要也罷!”
狐妖和凡人女子不同,禮教規矩管不到妖精身上。松娘就是洞房當夜休夫,單家別院裏都是她的親戚,總不會幫着孔生不幫親戚。
要是誰敢背後說閑話,還能上去一尾巴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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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這麽說,我是拆了他們的姻緣。”不過這十座廟拆的倒挺值。
醫續斷搖頭:“你小觑了狐女。”
松娘算是照着凡間體統教養出的淑女,獸性已壓抑了大半。它們這一族又是正經走仙途的狐貍,不做野狐那些勾魂攝魄的勾當,對情愛總有一點癡心,講究從一而終。
若只是孔生與嬌娜糾纏不清,松娘或許就如秦素問所想,直接洞房休夫,可他們之間還橫亘着一條血淋淋的性命。
——松娘的兒子,人狐之子孔小宦。
妖從獸來,護崽是刻在骨髓中的天性,尤其是母獸。
陳啓文沉默半晌,低聲問:“松娘做了什麽?”
“她活剖了孔生,還讓嬌娜永陷夢魇。”醫續斷說着又嘆口氣,“若非你太蠢,嬌娜本也是要死的。”
“那松娘……她如今怎樣了?”
“她誤殺了你,心中很是愧疚,又因為殘害同族,不為狐族所容,如今成了一只狐鬼四處飄蕩。”
陳啓文沉默下來。
松娘在嬌娜和孔生的故事裏,只是一個将就的妻子,一個礙事的堂姐。她和她的孩子,只是那兩個人真愛路上的絆腳石,是他們的“不完滿”。
可是松娘何辜,小宦何辜?
“這雷劈的好!”
她将草汁一口飲盡,将瓷碗重重按在小幾上,任由那苦澀的滋味在唇舌間肆虐,“我若真是松娘的好友,卻親手将她推入火坑,被雷劈死也不冤。”
“你還是不明白。”醫續斷直起身,“與天命抗争,勢必遭受天譴。要想活着,就得安分從時。”
松娘的命就是為嬌娜和孔生做墊腳石,小宦的命就是失去內丹早亡。
這是天命。
“醫先生。”
陳啓文的目光如兩道利劍,“醫先生是安分從時的人嗎?”
他敏銳地直指證據:“原定的天命裏,孔生棄官散心之時再遇嬌娜,靠的是皇甫公子從中牽線,但天臺縣狐妖渡雷劫……那只狐妖,便是皇甫公子吧。”
這其中若說沒有醫續斷的手筆,她是絕不相信的。
少年人這才真正的笑了起來。
他從來沒有這樣歡暢的笑過,眼睛彎成兩彎月牙,身上的氣息也不再像霜雪那般凜冽,仿佛一座雪山倏忽消融,草芽從濕潤的土壤中鑽出來,冷峻的高山一息之間便郁郁蔥蔥起來,草滿山、花滿坡,滿溢着春日的清甜氣息。
“我若安分,便不會在此。”
陳啓文松了口氣,也跟着笑起來。她嘴裏還有草汁的青澀味兒,圓圓的杏核眼裏閃爍着熠熠的光芒,笑容純稚宛然。
“我也不想認命。先生将我掩飾成男子,便是明白我的心意,是不是?”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落着各種因貧賤而起的病。如果不僞裝成男子,一個勢單力薄的孤身小姑娘會遇到什麽,不需要多想。
醫續斷從窗子往外張望,目光越過庭院,落在館堂裏的趙霁身上。
秦素問會有與她同心同路的人。但是他不同,他不需要夥伴,也不會覺得孤單。
屋子裏的血腥味漸漸濃重起來,醫續斷跨步往外走,“你先處理一下,喝兩劑補血的湯藥。”
少年人的身影挺拔孤清,陳啓文定定望了一會,揭開被子站起身。
“秦素問……原來我是秦素問……”
她默念着這個名字,摸着褥子上的血跡出了會神,又匆匆将杯子折起掩住,悄悄翻進東廂房換衣衫。
醫先生夜裏從來不睡,兩間屋子一個用來安置病患,一個空置在那裏。她想着有時不回宣王府安歇,便留了一套衣服在這裏。
只是這血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止住,她看着幹淨柔軟的亵褲,不知道該怎麽辦。
門扉“叩叩”響了兩聲,趙霁站在廊下,輕聲喊道:“啓文。”
秦素問手一顫,慌忙将下裳放下,“什、什麽事?”
趙霁等了等,不見她來開門,微微擰起眉頭,有些擔心她的病,“啓文,可是哪裏難受?要不請太醫來看看?”
陳啓文撫額,醫先生在這裏,請太醫來像什麽樣子?
趙霁關心則亂,想不到這些,他惦記着沈玉林沒回來,還得親自去吩咐車夫請太醫。他看着緊閉的房門,見裏面的人沒有開門的意思,便彎腰把手裏的東西放在地上:“醫先生有東西給你,我放在門口了。”
秦素問屏息聽了聽,等腳步聲遠了才支開一條門縫,見門檻上放着個靛藍色的小包袱,忙伸手拎進去。
裏頭放着兩塊鼓鼓囊囊的長條綢布,滿滿的縫着棉花,兩頭各留了兩條布繩,長長的不知道用來系什麽。
“小郎中,哎呀!就倆換洗帶,哪要這麽多錢吶!”
沈玉林打馬而來,便見那熟臉的街坊牛嬸子倚在醫館門前,手裏握着一兩重的銀角子笑得見牙不見眼。
他将馬拴在樹上,邁步往醫館裏去,和趙霁撞個正着。
“王爺!”沈玉林将人扶住,低聲道:“人已經安排好了,還探聽到一點密事。”
趙霁還急着請太醫來,正要讓他等等,便聽到了陳啓文的聲音。他回首向身後看去,便見到一張蒼白虛弱的臉。
“我已無事了,沈兄有什麽要事?”
“你怎麽出來了。”趙霁忙着攙扶她坐下,倒了熱茶遞到她手裏。
沈玉林折身看一眼門口,見牛嬸子已走了,薄暮時分也沒什麽行人,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王仲濟或許和王爺被擄一事有關。”
趙霁心中一凜。
沈玉林點派了人盯梢王家,想着王爺在醫館裏,有陳生和醫先生看着,不會有什麽危險,便索性改換了裝扮,潛進了王仲濟的書房。
禦前的人身上都帶着些奇淫巧技,沈玉林只略花了一點功夫,就摸到了書架後的暗格。
“去夏王爺在觀星樓被擄,這行程便是王仲濟透露出去的。他掌着兵部,一應車馬守衛動向都知悉,借故支開一兩個人,也非是難事。”
沈玉林低着頭,心中的驚駭一直到此刻都難以平息,“那暗中擄掠王爺的妖邪,仿佛也是受制于人,王仲濟僅僅是其中一環。幕後之人……身份難測。”
能與妖邪為伍,又輕易操縱着當朝正三品兵部尚書,這樣的人,無論心性、地位,都讓人心驚。
或許還和宮裏有牽扯。
沈玉林已不敢再多說,他低垂着頭顱,目光落在平鋪的青石板上,默數上面交錯纏繞的紋路。
秦素問抿抿嘴唇,“宗室裏有資格立為儲君的都有哪些?還有皇上,他待王爺到底是怎樣的心思?”
論起皇室氣運,妖怪們對着禁宮裏的皇族不敢造次,輪到宗室還不敢嗎?在京的宗室子弟那樣多,不該只有趙霁一人被觊觎。
這根本就是沖着趙霁來的。
“除本王之外,其餘的宗室都是先帝與陛下的異母兄弟之子,除非本王見棄于陛下,或是死了,否則便輪不到他們動心思。”
聽他稱起“本王”,秦素問在他背上拍拍,權且算作寬慰。
“陛下待本王……”趙霁反手将她的手掌握住,聲音低沉沉的,“本王不覺得是虛情假意。”
“醫先生。”秦素問扭臉看櫃臺邊的少年人,“先生可知此人是誰?”
“我知。”醫續斷翻撿着阿膠,眼底掠過淺淡的笑意。
知道歸知道,為什麽要告訴他們?
秦素問苦笑一聲,知道他起了促狹心,只能安慰趙霁道:“至少說明王爺沒有性命之憂,咱們慢慢查,總能查到幕後黑手。”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他們都明白,醫續斷會護着宣王。這種維護不像沈玉林耿耿忠心,也不像秦素問面面俱到,更像是一時興起、随手而為。
但只要他肯保趙霁,便一定能保下來。
趙霁心裏五味陳雜,卻還是吩咐道:“密切盯着王仲濟府上的人,一個也不要輕忽。”
“包括那個才出生的孩子。”秦素問補充道。
那是張成投胎而成的孩子,王仲濟要殺他,這背後的原因一定不簡單。那孩子既然要回來讨債,順着他一定可以發現什麽辛秘。
沈玉林點頭應下,正要去吩咐給下面人知道,忽聽醫續斷道:“不要只着眼于須眉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