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四十千

《小雅》言:乃生男子, 載弄之璋;乃生女子,載弄之瓦。

璋為美玉,瓦為紡附。男子與女子的人生道路, 在一出生便仿佛被定下了。出将入相、加官進爵, 是男子的志向, 女兒家只需要留心針黹家計, 謹修德容言功。

女子的榮耀诰命,全系在夫婿和兒孫身上。所謂“封妻蔭子”, 是男兒的特權,科舉不會讓女子下場,科場也視婦人不吉。

男人們評判一個女子,從來不問她胸中是否有經天緯地之才,只看她在內宅中饋、床笫之間、儀容性情上的長處……

是否有婦人不安于這樣的處境呢?

趙霁的心頭忽然灰霾下來, 他定定望着少年人新雪般的衣袍,不敢和那雙洞悉人心的凜冽眼眸對望。

“先生說的, 可是帝姬?”

他想起宮裏花兒一般鮮妍明媚的帝姬們,想起宮人們私下裏的惋惜:“若是個皇子該多好啊!”

這樣的話聽得多了,她們是否也生了這樣的心思?

秦素問後知後覺,“難道不是宗室針對王爺, 是宮裏的帝姬們?”

這世道規矩便是男子承繼家業, 他們考慮過所有能與趙霁相争的男子,甚至顧慮過皇後的心思,卻從來沒有對帝姬們起過疑心。

“這樣不通。”沈玉林道:“若真是帝姬,便是沒了王爺, 還有其他的宗室子弟。無論如何, 陛下和文武百官都不會選取一個女子承繼江山。”

那麽她算計宣王,便是百害無一利的險棋, 一旦真相暴露,就是萬劫不複的境地。

醫續斷只提醒一句,便自顧自忙自己的事情,随他們胡亂猜測,愛信不信。

秦素問默然消息準确,不去考慮公主登基的重重困難,而是研究起她針對宣王的動機,“莫非她還想把宗室子趕盡殺絕,王爺只是一個開始?”

趙霁是立儲的大熱人選,太|祖與當今“兄終弟及”,當今無子,再還政太|祖一系,無論法理、倫常,都是符合禮律大義的。所以這位意在國祚的帝姬,若要平蕩登基路上的攔路石,首當其沖的必然是趙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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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上天降下預兆之後。

“可是帝姬有什麽資本和妖邪結盟……”秦素問咬着食指尖兒,搜刮枯腸猜測起皇族有哪些不為人知的秘寶。

趙霁苦笑一聲,“論起志怪故事,皇族怕是只有一塊和氏璧了得,哪裏有什麽重寶秘寶。”

要是真有這樣的寶貝,哪裏還會有朝代更疊,有怎麽會有那麽多皇帝煉丹修道、祈求長生。

“和氏璧?”秦素問眼珠一轉,“和氏璧自秦以來,代代為傳國玉玺,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代帝王的龍氣,還有……還有江山國運!說不定對妖怪來說,是大補的聖物!”

沈玉林不覺信了泰半,補充道:“天臺縣雷災之日,天上似乎有龍吟聲。那個渡劫的狐妖,是不是就靠王爺身上的……”

後半句他不敢說,在場的人卻都心知肚明了。

千裏迢迢把宣王擄掠出京,還有京城野寺裏那一回涉險,不都是因為趙霁身負皇氣,對妖怪大有裨益嘛!趙霁有的,傳國玉玺必然也有,說不得還更濃厚。

“王爺如今是妖怪眼中的香饽饽了。”

秦素問嘆口氣,“不知道和帝姬勾結的妖怪有多少,厲不厲害。即使是沒有結盟的妖怪,帝姬放出消息,一定也能引來不少。”

皇甫雲無形中變成了一個老謀深算的野心狐妖,醫續斷含笑不語,任由他被抹黑猜疑。

這三個人太容易被引導了,還有的苦頭吃呢。

妖怪對于凡人來說,神秘、強大、邪惡,如同鬼魅一般令人恐懼。他們不知道世上都有哪些妖怪種類,也不敢相信妖分正邪善惡,有吃人的,有助人,有墜入魔道,還有得道升仙的。

讨論妖怪是出不了結果的,秦素問以手托腮,問趙霁:“皇上都有哪些公主?”

“陛下共有十一位帝姬,六位已然出嫁,其餘五人尚且待字閨中。”趙霁頓一頓,又道:“除了已嫁的順貞公主,還有行九的德貞帝姬,乃中宮嫡出。”

嫡出永遠比庶出有優勢。

順貞與德貞若是皇子,即刻便能冊為太子,并且天經地義。

但她們不是。

趙霁的生母僅是太|祖妃嫔,算不得嫡出,公主倘若有心大位,憤懑宣王這個“庶子”是理所當然的。

“順貞阿姊大我十餘歲,從小待我如母,比皇後殿下用心更細……”趙霁仰頭靠在椅背上,“德貞天真活潑,殿下每每拘着她學禮儀,她都要向我訴苦求救,待我如同親兄。”

若真是她二人其一,他當真不知該如何面對。

秦素問拍拍他肩膀,笑道:“并不是其餘的帝姬就沒有嫌疑。不要過早給兩位嫡出公主定罪,更不要提前傷懷。”

趙霁心中一暖,與她相視而笑。

十一位帝姬都有嫌疑,卻也無從查證,輕舉妄動只會打草驚蛇,只能先把此事按下,從王仲濟慢慢查起。

王仲濟已到了不惑之年,那繼室夫人年輕秀麗,夫妻間也算和睦。兩人如今好容易有了個兒子,本該愛若珍寶、百般呵護,誰知那孩子卻并不得王仲濟歡心,甫一出世就被棄養別院,只撥了奶娘丫鬟服侍,還不許王夫人去看望孩子。

王夫人十月懷胎,九死一生産下孩兒,卻落得一個母子分離的下場。她每日憂思悲憤、以淚洗面,不能好好修養。又聽下人回報,老爺只撥給孩兒四十貫銅錢,一切衣食、湯藥全從這些錢裏支出,花完便沒有了,愈發心痛抑郁,漸漸病得沒了人形。

宣王府的人潛藏數日,一個個消息報回來,漸漸拼湊出一個真相的大概。

“王大人夜間發夢,有個人上門讨債,言稱與他有四十千的債務未清,說完便只身進了內室。晨起之時,王夫人便發動産下一個孩子,王大人心中憂懼,這才待那孩子異常冷淡。”

這本該是個荒謬無稽的笑談,可張成之死就在眼前,由不得他們不信。

秦素問揉揉額頭,失血蒼白的臉頰看着消瘦許多,“總不能就為了賴這四十貫殺人,這裏頭一定還有旁的事情。”

趙霁做慣了避嫌無為的閑王,手裏的人有限得很,連沈玉林都是皇帝給的。王仲濟宦海沉浮二十餘年,心機城府不是他們能比的,一時半會還探不到他的死穴。

沈玉林和秦素問都有些浮躁起來,趙霁倒還能穩得住。他對皇位沒有濃烈的野心,又顧念着和兩位帝姬的情誼,已默認不參與其中。

“反正有醫先生護衛小王身家性命,何必這樣杯弓蛇影。”他寬慰日漸焦慮的兩人,笑意溫和從容。

秦素問看得一個恍惚,驀然想到了一個詞——鹹魚。

趙霁未必是扶不起的阿鬥,他也不想人扶。秦素問嘆口氣:“那便不管了?要不你去宮裏給皇上表個态,讓他不要選你當儲君了。”

趙霁眼底一亮,低着頭扭捏片刻,小聲道:“不若、不若我與陛下說,我……我與你情投意合,已結為契兄弟,此生再不娶妃生子……”

碧綠的荷葉碟裏放着沈玉林新買的花褶包子,熱騰騰冒着白氣兒,秦素問剛夾起一個,聞言吓得手一松。

“你……你說什麽狂悖之語!”

白生生、圓滾滾的肉包子落在地上,骨碌碌滾到了醫續斷腳邊。他低頭觑一眼,擡腳踢出門去,被個黑背的狗兒啊嗚一口銜走了。

趙霁漲紅了一張臉,眼神閃爍不定,“我随口一說,啓文你莫要……莫要多心。”

沈玉林在一旁屏息斂聲,聽着他兩人絮絮叨叨,擡眼瞧一眼安坐品茶的少年人,琢磨起宣王之後的護衛安排。

王爺顯然不想再追查,那便只能化攻為守,嚴密守衛王爺的安全。而他們之中能保護王爺,只有這位醫先生。沈玉林心底蒙上一層挫敗,卻也知道面對的是神秘難測的妖怪,自己這點年歲恐怕連人家零頭都比不上。

秦素問才把趙霁壓着譴責完,一擡眼便見個體面的俏丫頭扒着門框,探頭探腦往堂裏瞧。

她戳戳趙霁的腰側,示意他小心一些,又輕輕嗓子咳一聲,問道:“姑娘有什麽事,為何不進來說話?”

那女子驚的一縮,半晌又露出一片茜草色的裙裾。

秦素問緊緊盯着,便見她又遲疑着探進一只粉色的布鞋,聲音低低的如同蚊蚋:“奴家、奴家春桃,是兵部尚書王大人府上的奴婢。”

三人一齊露出驚詫之色,醫續斷淡淡瞥一眼他們,溫聲問春桃:“姑娘到醫館來,可是府上有人病了?”

春桃只覺得這聲音如同春夜淙淙的溪流,上面還漂着細碎的小花,不期然便想起幼時常玩耍浣衣的小河,心底萦繞起一股莫名的鄉愁。

她鼓足勇氣想看看這動聽聲音的主人,仰臉便見櫃臺後伏着一個唇紅齒白的小郎君,一雙眼睛仿佛秋夜熠熠閃爍的寒星,玉白的臉龐聖潔如天神。

她幾乎克制不住頂禮膜拜的沖動,連忙在失态之前喊道:“我家小主人發熱吐奶,還請先生過府看診!”

作者有話要說:

醫續斷:掌握一門技術是如此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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