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四十千

春桃走回院子裏的時候, 臉頰還是紅撲撲的,眼睛裏都是歡快活潑的春意。

帶喜接過藥包放好,看着臉色煞白的秦素問, 憂慮道:“你臉色不太好, 春桃回來了, 快回去讓你們先生看看, 勞煩你了。”

秦素問還有些驚魂未定,一想到那個孩子就覺得背脊發寒, 也顧不上再繼續查問了。她匆匆和帶喜告別,被春桃領着送出府,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才獲取到一點安全感。

趙霁就在街頭站着,身後跟着沈玉林, 還有藏在百姓中的王府護衛。他的視線在交錯的人群裏逡巡,專等着那個青色儒衫的身影出現。

他們兩人站在街頭, 衣着氣度與其他人都不同,很有鶴立雞群的感覺,秦素問想看不見都不行。

“王爺。”

她快步走上前,看着他自然揚起的笑臉, 忽然便有些羞澀起來。

突然成為了女子, 心态都開始變得奇怪了。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趙霁把她袖子攥住,往醫館去,“你把那東西給我了,孤身在王仲濟府上, 實在冒險。”

秦素問環顧四周, 小聲把那孩子的事情說了,得到趙霁一個擰眉瞪視。

“我沒事。”秦素問有些讪讪。

她自己也後怕, 又怕趙霁覺得自己多管閑事,抿着嘴不敢再說話。

悶不吭聲走了一段,已可以看到醫館的牌匾,趙霁忽然道:“你已遭受了一次大難,更該珍惜自己的性命才是。”

秦素問心裏一松,笑道:“我只是覺得,醫先生能把我放在那裏,必定是安全的。”

她心裏對醫續斷有着天然的信賴,到了幾乎盲目的程度。趙霁垂眼看着腳下的路,說不清楚心裏的滋味。

醫館裏有病人,三人沉默着進了大堂,自覺找地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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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病人是個五六歲的孩子,穿着半舊打補丁的衣服,一雙眼睛滴溜溜的轉,左顧右盼的很是大膽。他的母親是個膀大腰圓的農婦,臉上是風吹日曬出來的健康黑紅色,大大方方抱着孩子,見到三個男子進來,一點不露羞怯。

“苦的,不吃。”那孩子見醫續斷開始抓藥,便似模似樣地搖頭。

“不吃藥就沒飯吃。”

他母親一點不理會,從荷包裏摸出銅板排在桌上,一手拎着藥包,一手拉着他的胳膊,大步往外走。

“這還是我看到第一個付錢的。”秦素問湊上去數那排銅板,“她不知道醫先生免費施藥嗎?”

“貧者不受嗟來之食。”趙霁含笑喝一口茶,對那對農家母子多了幾分欣賞。

秦素問數出二十文,放進抽屜裏十七枚,另外三枚推到醫續斷面前,笑眯眯:“醫先生神機妙算,在下有一事不解,請先生為我蔔上一卦。”

醫續斷撩開眼皮瞥她一眼,“北。”

秦素問一咧嘴,抱拳道:“先生大恩大德,我願結草銜環、當牛做馬以報!”

她和沈玉林商量出京的人選,這事不好張揚,人數不宜過多,還必須是親信,需要好生斟酌。

趙霁欲言又止,看兩人把事情敲定,最終還是開口阻止。

陳啓文這樣的人,血太熱,心太誠,古道熱腸到讨人嫌。他看待這個世道的目光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想法也奇怪跳脫。他好像在人群裏,關心着是非曲直、孰對孰錯,他又好像在人群外,什麽都不曾真正放在心上。

趙霁的二十年人生,過得克制小心,又在自己摸索出的範圍裏盡力放縱。他不沾染權勢,也不讓自己有野心,珍惜天家的親情,珍視身邊所有的真心。

他能安心接受的善意很少,陳啓文這種直接粗暴的給予,恰恰讓他感到安心踏實。

所有珍視他的人,必将得到他的珍視。

沈玉林親自帶隊,一行十個人連夜出了城,直奔北方而去。

夜裏濃雲密布,遮得天上星月無光,看不見一絲亮色。春桃聽着屋外呼呼的風聲,搓搓手往內室去。

“怕是要下大雨呢。”

“門窗關好了嗎?”帶喜輕輕晃着搖籃,聲音也盡可能放緩,“快喝口湯水暖暖。”

春桃抱着碗,借着柔和的燭光看搖籃裏的孩子,“少爺還有沒有吐奶?”

“沒呢。”帶喜摸摸紅包被,眼裏是母親的慈愛,“想不到那小郎中年紀輕輕,竟然有這樣的好醫術。”

春桃的圓臉浮上兩朵紅暈,眼波潋滟起來,小聲道:“那可真是個天上有、地下無的人物。”

帶喜笑觑她一眼,張嘴想要打趣兩句,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兩個大人吓了一跳,酣睡的嬰孩也被驚醒了,撇撇嘴想要哭。

“哦,不哭,少爺不哭。”

帶喜慌忙把孩子抱進懷裏,示意春桃去開門。

這個院子自住進來開始,就沒有人造訪過,一日三餐都是春桃自己去廚房提回來,帶喜忙着看顧孩子,更是寸步離不開身。

春桃有些怕,小心支開一條門縫,試探着道:“誰呀,都睡了。”

外頭的人沒有說話,一只嶙峋的手從縫隙裏伸進來,瘦的可以看清骨節的形狀。

春桃吓得一哆嗦,險些把門重重合上。她顫着嗓子又問了一遍,透過窗紗往外頭偷偷張望。

廊下零星透着屋裏的微光,一眼看去便是黑洞洞的院子,春桃轉轉眼珠子,視線驟然對上一張昏慘慘的臉容。

“啊!”

她驚駭着倒退開,外面的人收回手,将門“吱呀”一聲推開。

帶喜被那一聲尖叫吓了一跳,放下孩子匆匆往外來看,便見一個細瘦伶仃的美人站在門口,穿着輕薄的白紗衣,被風吹的衣袂飄搖,不似生人。

“夫、夫人?”

帶喜望着那女子凹陷的雙頰,難以相信這是那個秀雅莊重的主母夫人。

王夫人充耳不聞,越過呆若木雞的春桃,徑直往簾幕重重處走去。內室的圓桌上點着根蠟燭,帶喜日子過得儉省,連罩子都舍不得買一個罩,風一帶就忍不住燭光搖曳。

“帶喜,”春桃喃喃道,“這真是夫人?老爺不是……不讓夫人見少爺嗎?”

她剛買來沒多久,一直做着掃灑的粗活,只見過夫人寥寥幾面,卻也記得那是一個八面威風的貴婦人。方才那個女子,簡直就是個痨病鬼的模樣,要是帶喜不說,她幾乎要以為半夜撞鬼了。

帶喜心裏澀澀的,不知道怎麽解釋。

她跟着往內室去,遠遠站在柱子旁,就見王夫人蹲在搖籃邊,癡癡地看那孩子。

那樣的目光,只有做了母親的人才懂。

“帶喜,你怎麽哭了?”

春桃從袖子裏抽出帕子,幫着帶喜擦去眼淚。她只當是帶喜怕夫人責怪,沒有照顧好小少爺,心裏琢磨着安慰的話。

其實有什麽好怕的呢。老爺又不許夫人照顧小少爺,他自己也不上心,除了帶喜和她,也沒有人來照顧了。夫人病了那麽久老爺都不管,可見是失寵了,也沒辦法責怪她們。

小少爺小小年紀,是很可憐,可她和帶喜也盡心了。夫人要是罵她們,她心裏是不服氣的。

“你不懂。”帶喜折身伏在春桃肩上,無聲的掉眼淚。

春桃想說自己懂,是帶喜膽子太小,誰知還沒張口,忽然聽到外間響起一陣梆子聲。

府裏一下子亮了起來,風裏帶來了哭聲。春桃懵懂地看向帶喜,不明所以。

帶喜拉着她跪下,對着門外磕一個頭,“夫人走好!”

“帶喜,你瘋啦?”春桃猛地站起身,扭頭往簾子後看,“夫人不是在看……”

掉漆的圓桌上孤零零燃着燒了一半蠟燭,蠟淚順着燭臺垂下來,凝成了直線。桌邊的小搖籃裏睡着小少爺,大紅的襁褓在燭光下氤氲柔光,襯得那孩子也格外可愛讨喜。

并沒有看到夫人的身影。

春桃心裏一涼,軟軟跌坐在地上。

她想起門縫裏伸進來那只手,幹幹巴巴的指骨,包裹着細細瘦瘦的皮,指甲是蒼白圓鈍的,看不見一點雪色。

那女子路過她的時候,聽不到一點聲音。

無論在呼吸聲,還是腳步聲。

“帶……帶喜……”春桃話裏帶了哭腔,抖如篩糠,“方才、方才那個是……”

帶喜嗚咽一聲,拉着春桃起來,“今夜的事,誰都不要說。咱們用心服侍少爺就是。”

夫人最挂念不舍的,便是少爺。

她走到搖籃邊,看着裏頭渾然不知的孩子,心頭湧上一股濃濃的悲意。

“我哪還敢說呀!”春桃哭出聲來,臉色慘白。

“帶喜!”

院外響起高聲的吆喝,院門被拍的啪啪作響。

帶喜道:“壞了,是老爺身邊的來貴!”她顧不得那又要哭的孩子,匆匆抹了抹臉,快步往院子裏去。

院門天一擦黑就杵上了,外頭的人進不了,要裏頭的人取了門杵才行。

帶喜開了門,就見來貴提着燈籠,老爺負手站在一旁,臉上一派冷然。

“老、老爺。”帶喜垂下頭,不敢對上王仲濟的眼睛。

王仲濟冷冷盯視她一眼,邁步往裏走。來貴亦步亦趨跟着,嘴裏呼喝道:“今兒是不是叫了大夫進來,說是沒收診金?以後再自作主張,仔細把你全家發買去煤山采礦!”

帶喜喏喏應是,想起哀哀不舍的王夫人,再對比沒有半點慈父心腸的王仲濟,頹然閉了閉眼睛。

“從今日起,下人的月俸、飯食也從他的賬上走。”

王仲濟站在搖籃邊,望着那個號啕大哭的孩子,視線冰冷又陰鸷。他警告地瞪一眼兩個下人,沉聲道:“若再有人自作聰明,全家打死。”

帶喜聽着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含淚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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