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四十千
沈玉林帶人往北郊走了十裏, 怕騎馬陣勢過大,等走過到的時候天都快亮了。
“沈大人……”親随們望着連綿的墳茔,有些摸不着頭腦, “是不是走錯了?”
沈玉林擰着眉頭靠近一塊石碑, 手掌護着火折子, 湊近了看上頭的書刻。
石碑上長滿了青苔, 字跡斑駁看不清楚,只依稀能看見個姓氏, 旁的都語焉不詳,不知所謂。
“都姓孫。”沈玉林一連看了七八個,确定這是一姓的墳場,并不是亂葬崗。
可這與王仲濟和張成的恩怨有什麽關聯?
沈玉林在土包上順手刨刨,發覺土質雖硬, 卻不想說經年的老墳,大抵立了沒幾個年頭。
他沉思片刻, 忽然福至心靈,問身後的副手:“王仲濟原配姓什麽?”
王仲濟是貧寒出身,中進士的時候已然娶妻,同他一樣都是寒門薄戶的婦人。內宅婦人, 又不是京城人士, 宣王府的人哪裏知曉。
諸人面面相觑,只能道:“吾等回城便去打聽。”
沈玉林颔首應下,一錯眼瞥見墳群深處一個矮矮的墳包。那墳比別的墳包都小些,立着一塊青石碑, 并沒有刻字留名。
“這碑上頭好幹淨。”副手随他一起探查, 忍不住說道。
沈玉林四處張望一圈,找來幾根粗長的木棍, 吩咐道:“把墳掘起來我看。”
親随們沒有二話,立刻拉開架勢刨起墳來,很快就将土包挖開。
沈玉林燃起火把,蹲身往棺裏瞧。
這棺比起尋常的薄棺名貴些,但也有限,沒到達官貴人那一階層。沈玉林舉近火把,發覺裏頭幹癟癟的,只有婦人的衣衫釵環,并沒有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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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衣冠冢。
“大人,你看。”副手朝棺頭一指,給他看那處立着的小靈牌。
沈玉林屏住呼吸,伸手将那一尺長的靈牌提出來。
“先室孫妙娘之位……”他凝神在漆金的幾個大字上看過,沉吟片刻,撕開袍角把靈牌包裹住,“得罪了。”
除了這塊靈牌,并沒有其他收獲。
沈玉林領着人折返京中,打發人去查王仲濟原配夫人,自己快步往醫館去。
時辰還早,醫館還沒有開門迎人,放着牌位也不用忌諱。沈玉林把靈牌放在桌上,請三人來看。
趙霁和秦素問留宿醫館,才剛剛起床洗漱完,揉着眼睛往大堂裏找早點吃,陡然看了那東西,頓住腳不明所以。
“這是誰的靈位?”
趙霁走近一點,俯身看上頭漆金的大字。他的長發還沒有梳起,乖順的披在背上,一彎腰就迤逦地垂瀉而下,單看眉眼很有幾分女子的妩媚情致。
沈玉林瞧着不像話,低聲道:“卑職喚侍女來為王爺整理儀容。”
“孫妙……”趙霁還在想着靈牌的事,聞言看看自己的衣襟袖子,“可是穿錯了?”
他自己穿的衣服,自覺穿的很不錯。
不能指望金尊玉貴的王爺自己梳頭,秦素問尋了梳子來,先給他把發髻梳上,“沈兄奔波一夜,還是先去廂房修整一下吧。”
沈玉林被勸去休息,秦素問梳完頭,擡眼看臨窗而坐的少年人。
醫續斷就在大堂坐着,也不知道夜裏睡了沒睡,新雪般潔白的衣袍一絲不亂,連褶皺都看不見一條。
她問:“醫先生,這位孫妙娘可是關鍵人物?”
趙霁小聲糾正:“她叫孫妙。靈牌之上,男死名後加‘倌’,女死名後加‘娘’。”
若是孫妙娘,牌上就該是“孫妙娘娘”了。
秦素問漲紅了臉,“什麽時候了,還講究這些。”
外頭打探消息的親随敲敲門,低聲道:“王爺,卑職已探聽清楚,王仲濟原配确為孫氏,乃新城人士。”
“知道了。”趙霁應一聲,擡眼去看醫續斷,“看來孫妙與王仲濟同籍,乃貧賤時所娶妻室。”
可惜王仲濟剛發跡她便死了,也沒有子嗣留世。
秦素問撓撓梳齒,忽然問:“張成是哪裏人?”
王仲濟心機深沉,不會随便讓個人做他的大管事,還一做許多年。大管事內外的事都有參與,夫人有什麽辛秘事,王仲濟官場上有什麽貓膩,只要他有心,全都能探聽個三四分。
這樣的位置,勢必要給一個能夠信賴的人來擔任。
少年人有些神思疏懶,不耐煩聽他們猜來猜去,擡起茶盞往地上一潑,“你們自己問他吧。”
茶水入地即幹,還揚起一陣薄薄的白霧,那白霧缭繞裏,緩緩顯出一個臃腫的人形。
秦素問曾隔街見過張成一面,依稀在這人的眉眼間看出一點熟悉,想起在王家院子裏那個孩子,背脊隐隐發寒,“你是……你是張成?”
張成死于溺水,屍身泡得腫脹,身形比起生前還臃腫肥大,五官變化卻不大。
他陰恻恻笑一聲,短髭須被扯動,神情生動和活人無異:“小人是張成。”
他忌憚地看一眼斜坐的少年人,垂頭道:“小人只與王仲濟有仇,之前冒犯陳公子,還請恕罪。”
他是指在王家那次。秦素問心裏一顫,不敢回想當時的場景。若帶喜沒有開門進來,或許她就被殺了。
她攥緊趙霁的手,平複下起伏跌宕的心潮,沉聲道:“把你與王仲濟的恩怨如實說來,我們或許可以幫你。”
張成垂下眼簾,沉默半晌,才緩緩張開嘴。
他與王仲濟、孫妙都是新城人士,王仲濟父親早亡,他母親帶他改嫁,繼父便是張家的賬房先生。
張家與孫家,是新城當地有名富庶商家。兩家有意結為男女親家,加上都是商賈之家,規矩不嚴,便縱容小兒女一處玩耍。王仲濟與少爺張成年紀相仿,便給張成當個使喚的陪讀小厮,與他同進同出,漸漸和孫妙相熟。
王仲濟頭腦裏靈光,讀書比少爺更好,張老爺眼光狠辣,斷定他非是常人,便全力資助他求學,只盼他能提攜自家。
如此過了十年,三人俱都長成。孫妙出落得亭亭玉立,是十裏八鄉有名的美人,王仲濟也一表人才,年紀輕輕考中了秀才。
彼時張家敗落,張成身無一技之長,孫妙又戀慕王仲濟人品才學,張孫兩家婚事再無人提起,終是讓王仲濟抱得美人歸。
後來王仲濟屢試不第,孫家老爺去世,夫妻二人不通經濟俗務,無人支撐門庭,也敗落下來。家中沒有餘財供他讀書,王仲濟便灰心不想再考,張成聽說此事,贈給他四十貫銅錢,充作考資。
這是張老爺留給他娶妻安家的錢銀,王仲濟心中感動,許諾來日飛黃騰達,必不忘張家厚恩。
後來王仲濟果然考中進士,放到外地做個小縣令。赴任匆忙,王仲濟來不及接夫人一道,張成不放心孫妙孤身上路,便自請護送她前去。
這一送,他便再沒有離開過。一路跟着夫妻兩人,陪王仲濟從窮鄉僻壤的小縣令做到兵部尚書,他也成了尚書府的大管事。
秦素問想起王仲濟後來對他痛下殺手,心中感慨萬千。
她問:“那城外的墳,是誰立的?”
“先室”既是先夫人之意。能以這個口吻稱呼孫妙的,理論上只有王仲濟。但孫妙不曾被休棄,理當厚葬進王家祖墳,不該以衣冠冢的形式葬在京郊。
“是我。”
張成的聲音喑啞起來,帶着沉沉的郁氣,“王仲濟貧人乍富,被捧得飄飄欲仙,難免得意忘形。無論官場交際贈他的美婢,還是青樓楚館裏浪蕩的娼婦,全然不肯推拒。妙兒當時身懷有孕,我苦瞞着不叫她知道,誰知……”
誰知外頭的女子被王仲濟寵野了心,竟帶着仆婦登堂入室,嚷着要“給姐姐敬茶”。王仲濟外頭的風流賬敗露,孫妙難以接受,傷心之餘損及胎兒,滑下一個剛成型的男胎。
這個孩子來之不易,卻因這樣的原因沒了,王仲濟埋怨她不能撫育子嗣,愈發流連在外。
孫妙嬌寵半生,出閣後雖跟着夫君各地輾轉,卻沒有吃過大苦。驟然遇上這樣的事,她心傷之下便存了死志。
張成對她早有深情,當年含淚看她嫁給王仲濟,便把這心思深藏起來。見她凄涼如此,再以自持,看顧寬慰之餘難免露了行跡,被告到王仲濟面前。
孫妙原本聽了張成的勸,漸漸轉過心意,不肯白白丢了一條性命,便宜那後來的人。誰知這節骨眼上又出了這樣的事,她想起三人當年情誼,再看如今境地,投缳而死。
張成哭得摧心斷腸,“她都是為了我!為了證明清白!早知如此,我當日何苦……”
這個當日是哪個當日呢?秦素問嘆口氣。孫妙恐怕從未喜歡過張成,即使再給他重來一次,又能改變什麽?
“我與王仲濟因此而生嫌隙,後來他繼室夫人診出身孕,我恨她侵占妙兒母子的一切,便出手落她的胎。”
張成的聲音又陰恻恻起來,獰笑道:“可惜被王仲濟發覺,我便順勢認下與那婦人暗中茍且。”
如今他占了那孩子的身軀,那婦人也被王仲濟磋磨死了,等他花完四十貫死了,王仲濟就絕後了。
“我發覺死了也沒什麽不好。”他放緩了聲調,“妙兒喝下孟婆湯,就會忘記這些痛苦,高高興興的投胎,重新做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
至于他,他會償還自己身上的孽,等還清那日,求閻王判他當只狗,伏在妙兒屋前,為她日夜守衛,再不讓惡人近她身,傷她心。
而王仲濟,就讓他這麽活着吧,長命百歲,斷子絕孫。